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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杨大拿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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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那女郎要遭殃了。”青年刀客叹息道。

  “女郎哭,哭得很伤心,且边哭边说:这下你好了,只是我完了。严嵩听了后,见这个女郎哭得很伤心,想到这女郎陪自己玩,对自己很好,心里感到既难过,也愧疚,喃喃地说不出话来。那女郎见状,就在最后哀求说:七天后,她会死在洞外面的石隙中,到时,请严嵩用些草将她尸体掩盖,万勿负言。严嵩允承了。”

  “七天后,严嵩如期到那石隙去看,不见那女郎,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奄奄一息将死的狐狸。他一见,既害怕,又伤心与恶心,一呕,把珠儿给吐出来了。那临死的狐狸见珠呕出,即时一跃而起,奔过来,拾起珠儿吞下肚去,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那个美丽的女郎。至此,严嵩好像从一场恶梦里惊醒过来,不再恐惧了,但也怔怔地望着女郎发呆,说不出话来。那女郎对严嵩说:这事,不能怪你,都是那道人不好。总算你还记得我对你的好,有良心,把我的命还回来了。你这样,我也不会亏你。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年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在某地有九辆囚车经过,你去看看,看到其中有个骑马押车者,你就跪下,口喊皇帝万岁,洪福齐天!以后,你会飞黄腾达,高官厚禄,尽享人间尊荣。这,也就是我对你的报答。”

  青年刀客点头道:“这个狐仙,看来还真有仙道,能有未卜先知之能。严嵩便真的去了,按她去说的做了。”

  乌衣道人说:“是的。严嵩真的按那女郎说的,去做了。九月九日,严嵩真的到某地去看热闹。果然看到了那预言中的九辆囚车。一见那个骑马押车者从面前走过,严嵩照着那女郎说的当即跪下……高喊皇帝万岁,洪福齐天。连喊几声后,那骑马者哈哈大笑,停下问严嵩名字,并问他为啥这样喊?严嵩一一如实说了。那人笑道:以后如果真应了那狐仙之言,我真做了皇帝,便让你做我的宰相!”

  青年刀客说:“那骑马押车的人,一定便是当今皇帝了!”

  乌衣道人说:“正是。那人就是现今的嘉靖皇帝。他登基后不久,一天夜里做了一场梦,梦见一棵松树上挂着一条鲶鱼。这是吉兆还是凶兆?嘉靖便去请教道士。道士说:梦者,往事之再现也,陛下想想,曾接触过与鲶和松相关的人或事情否?嘉靖开动脑筋,反复回想,终于记起了当年自己押送囚犯路过某地时,有个跪于道旁向他呼喊‘皇上万岁’的小孩子严嵩。这梦解开了,便派人顺藤摸瓜去找严嵩。后来终于在朝廷官吏中找到了,那时,严嵩在朝中做着小官。嘉靖皇帝也不食言,遂给严嵩当了宰相。并从此,愈发相信鬼神之说,崇拜道术了。”

  青年刀客说:“道长你身为道门中人,依你之见,这鬼神之道,有几分可信?”

  乌衣道人沉声道:“圣人设鬼神以助教化,因而创因果报应之说,转世投胎之论。”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哂,道:“今天,皇帝还在大内,与‘六真人’演法‘七真致仙’的奇术呢。”

  青年刀客奇道:“‘七真致仙’?皇帝的道法,那陶仲文、邵元节他们的道法,真的能召致神仙么?若真召来神仙,岂不是世上真有神鬼之事了?若不能召来,那陶仲文他们欺诳君王,岂不是要脑袋搬家了?”

  见青年刀客如此发问,乌衣道人不言,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抬起头来,向宫墙方向望去。

  乌衣道人的目光深幽,在烛火星辉下,竟带着一缕诡异之色。

  乌衣道人以极强的目力射穿朦胧夜空,看到一道白影,向皇宫深院徐徐飘落。

  【三】

  明代北京城的皇宫,坐北朝南,四安门内(四安门分别依方位加“安”字命名,但南安门正门却叫大明门,在两侧各开东长安门与西长安门),以寓长治久安之意。四安门内,便围着最深的大内九重。西华门外是太液池,号称太液清波。中有琼岛,岛上有春云楼。英宗在太液池东西,各造三座行殿,分别称凝和、迎翠与太素。世宗登基后,在西苑河东又建造许多亭榭,并亲自定额,称天鹅房。这些亭榭分别有飞霭亭、浮香亭、宝月亭、昭和殿等。

  嘉靖帝与陶仲文、邵元节等六个道人,结成一个“七真致仙”的道家香阵,等侍神仙降临,以问休咎。

  他们结香阵的地方,在浮香亭。

  焚香召仙。

  每人面前焚着一种香料。

  嘉靖帝前面燃的是龙脑香,陶仲文面前是沉水香,邵元节面前是四绝香,梁高辅面前燃麝香,胡大顺面前是檀香,段朝用面前是龙诞香,龚可佩面前是降真香。

  香烟缭绕,七种香气混合成氤氲香阵,但觉魂魄俱动,心神欲醉,飘飘然若御飞龙而游仙界。

  邵元节在香烟缭绕中,先向皇帝拜舞一番,随即踏罡步斗,披发仗剑,念动真言,声发丹田,声音绵长悠远:

  “龙香凤篆擎宝鼎,天皇神君敕致真。九天十岛邀神仙,驾鹤御龙降帝京。”

  “兹有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阳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即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我大明嘉靖天子,率致一真人、秉一真人等六位真人,奉三天金阙无上玉堂都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尊、开真仁化大帝、三天金阙无上玉堂总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母天后、掌仙妙化元君,召群仙来降,以彰显我道家金仙玉真,万古长寿之义,授与天同寿之诀……玉牒所至,尔亟应召,急急如律令!”

  “启请三清高大道,又请三清大道神。三请六道大清宫,北极紫微同一宫。来请三清高上圣,到来玉京鬼神通。元始天尊为第一,灵宝天尊第二名,道德天尊驾白鹤,老君殿上捷行兴……急急如律令……”

  “……太上高精,三帝丹灵。绛宫明彻,吉感告情。三元柔魄,天皇授经。所向谐后,飞仙上清。常与玉真,聚会紫庭……急急如律令……”

  随着邵元节一遍遍念动道家召仙法咒,那天地间在香烟缭绕之中,碧烟幻化,虚无缥缈,道门音乐,云锣玉磬,笛奏仙吕,箫和仙东,十二律与五音七声相乘变化,却是那应钟无射,南吕夷则,蕤宾林钟,姑洗中吕,加上太簇夹钟、黄钟大吕,引商刻羽,杂以变徵,由宫商之起而臻变宫之极,端的是一派仙乐,和和融融,云和光明,逍遥迷离,疑非人间世。

  看着皇帝戴道冠,穿法衣,与六个道人在浮香亭里结香阵,亭外众多宫内道士,奏乐的奏乐,演示法阵的演示法阵,衣分五色,按五行排布,持桃木剑,鸣昊天角,走禹步,诵真言,摇法铃,吹法螺,俞大猷觉得众人在演一场毫无意义的傀儡戏,显得滑稽可笑。但身为臣子,皇上在躬与迎仙,又不能犯讪谤圣上之过,便只好强忍着,改为垂帘返视,吐纳调元。以这段难挨过的时光,用来修炼内功。

  戚继光则眉峰微锁,带着警惕看着浮香亭四周动静。眼前这派乌烟瘴气,人群穿梭,既热闹又混乱,若是宫内屑小勾结外贼,乘机混入宫内,欲不利于皇帝,那是最好机会。那些名贵的香确是极珍贵之物,香也好闻,令人静神。但这众香浑合之下,那香气闻久了,令人头脑昏昏,眼睛酸累,看那帮宫内禁卫,有的眼睛盯着难得请到宫里来的年青美貌的道姑咽口水,有的与旧是相与的宫娥眉目传意,互通款曲。有的则百无赖赖地打着哈欠,精神不足,不时换腿以舒缓站久了发麻的腿脚,宫禁大弛。戚继光心道:若这时,这地,猝起突变,那该如何应付才好?

  他想到这里,只觉心里一凛,不由把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手指为自己的想法而一紧,隐隐听得剑匣中的宝剑鸣呜了一声。

  这时,只听大内总管鹿海春带着兴奋叫道:“来了!来了!”

  戚继光循着鹿海春的目光望向天空,但见一道白影,从天边飞掠而来。

  “七真致仙”,焚香召鹤。

  这一来,把请神明卜断国事之事给耽搁下来了。

  结香阵,练道功,迎仙鹤,大半天折腾下来,嘉靖帝既疲倦,又兴奋,望向严嵩:“太师对鞑靼、倭寇、魔教三端,作何看法?”

  严嵩道:“以臣之见,鞑靼不足虑。彼若来犯,我只须坚壁清野,使其无所得。城池固若金汤,他数万大军游荡野外,自不能持久。”

  嘉靖帝望向戚继光:“你是明威将军之后?”

  戚继光答道:“臣戚继光,先祖子斌公承沐国恩,被封明威将军。臣历代都蒙国恩世荫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之职。”

  嘉靖帝点头微笑:“朕知道。你父戚景通,为骠骑将军护国都指挥使,总督山东备倭。你算是子袭父业。若从你远祖、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战殉国于云南的大将戚祥说起,你们戚家七代子孙都是我大明国忠臣良将。”

  嘉靖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微笑道:“你父代理大宁都指挥使司事时,曾被兵部召入神机营坐营,有操行,兵部有奏,朕曾有闻。”

  戚继光谢道:“家父之名,动达圣听,臣阖家都感宠光。”

  嘉靖帝问:“这些年来,历练如何?”

  所谓历练,是问戚继光履历了。

  戚继光身子一挺,朗声禀道:“承圣上垂询,臣十七岁承荫叼受国恩,为登州卫都指挥使佥事。二十五年起,分管营田。二十七年起连续五年率卫所卒戍蓟门,春去秋归,以防鞑靼。二十八年十月,中武举。二十九年赴京师会试,时逢鞑靼左翼土默特部俺答率军犯边,臣曾上陈守御方略,蒙上垂青,临时任总旗牌,督防京师九门。三十二年,臣蒙实授都指挥佥事,领山东登州、文登、即墨三营24卫所兵马,为国备倭。”

  嘉靖帝点头,道:“以你之见,鞑靼、倭寇、魔教三端,朝廷以如何应对为上?”

  戚继光说:“鞑靼之事,据臣所见,边关之要,在练兵强军。去年,任俺答十万大军游弋国门,便是军无战力,将无斗志,无法一战。以目前国力,恢复河套,自是空论。然不能奋国威,镇四夷,亦我大明之忧。设使俺答为狼子野心,有其先祖成吉思汗之志,则非但京师,即我大明,恐复有土木堡之变!因此,练兵强军,此为对付鞑靼第一要务。其次为建墩台,修边墙,固我长城,以为守卫之基。得精兵强将,有坚城高台,则边防无忧,休养生息,以蓄国力。国力盛大,则近悦远来,河套之恢复,指顾间事耳。”

  嘉靖帝闻言,颔首道:“那么倭寇呢?”

  戚继光说:“倭寇之起,其来有自。自胜国即有倭寇侵扰之事,唯于今为烈。然汪直可制,若要敉平倭寇,还须我大明国从两手着眼来治:武则平倭,文则安商。臣为武将,只知为国输诚,热血卫国。余事,非臣所敢知也。”

  嘉靖帝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么对魔教又该如何?”

  戚继光说:“自太祖皇帝颁《禁教令》,把牟尼明尊教与白莲教、弥勒宗等列为邪魔之教予以禁止后,明尊教渐在民间转为秘密教派,食菜事魔。一般教众也不过念经拜神而已,倒无甚大害。但现在可虑者,魔教教首远赴西域波斯,教内乏人调停,渐生龃龉,分裂数派,各行其是,混乱纷生。更有争强斗狠之辈,与各处武林门派发生械斗,互为报复。时有伤害之事发生。”

  嘉靖帝说:“这个,朕都知道。朕想知道,有何好的应对之方?”

  戚继光说:“最好有忠于朝廷的士民接触魔教中人,知其底细,因势利导,使之恪守教规,则天下大安。魔教之可怕者,大者在于教首若存不轨之志,危害天下。小者在教众杀人放火,扰乱地方。甚或倚势傲凌官民,令朝廷命官政令不行,纲纪废弛。今者,其大危不存,不过小乱。而若朝廷一意厉行打击,彼教众于牟尼神敬信之心甚笃,反而易酿意外之变。”

  听戚继光如此说,赵文华越前一步,奏道:“启奏圣上,臣以为戚将军之见,有姑息养奸之弊。”

  嘉靖帝说:“请道其详。”

  赵文华说:“魔教教徒,明知朝廷禁令而违法信教,是蔑视法律,此其罪一。纠结帮派,恃势凌人,打斗伤杀,以武犯法,此其罪二。秘密行教,其志不测,一旦生事,事不可抑。胜朝倾覆天下,即由此矣!不可不察。故以臣之见,宜以锦衣卫控鹤监,四出侦查,发现魔教教徒行踪,追查到底,将魔教密坛捣毁,教首收监执法,遣散信众,以为杜绝。如此,魔教不生,则天下无事也。”

  嘉靖帝听后,若有沉吟,过了一会,望向俞大猷:“戚将军与赵侍郎各有立论,俞将军对此有何高见?”

  俞大猷略一低首,逊谢道:“微臣驽钝,岂有高见。”

  嘉靖帝“哦”了一声,目光略显失望之意。

  俞大猷昂起头来,目光炯炯,慷然言然:“不过,臣虽不敏,亦知有道。《道德经》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又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夫信教之众,心性纯笃,一日信之,终身不疑。信之坚也,蹈汤赴火,乐之如归。此亦信教之实。非浮嚣世俗之人,游移获利之徒可比。朝廷若以高压,严打厉击,捣其教坛,毁其神像,强灭其教,必激反噬之乱。此非治安之策,乃肇乱之源。驭民之道,如治洪水,在导非在堵。昔鲧堵之,事倍功半,百般辛苦,而水灾无日不生。至大禹治水,导之入海,天下晏然。臣尝学《易》,易者,其宗在变。君子以知几,明变权宜,善应物变,始称通达。唯通达之士,始可治百事皆能元亨利贞。”

  嘉靖帝听了俞大猷之言,看了赵文华有不怿之色,微微一笑,道:“好,好。朕难得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朕将派赵侍郎总督东南防倭大业,俞将军、戚将军,你们俱是朕所倚重的国之干城。卫国驱倭之业,便指望两位爱卿了。”

  嘉靖帝说到这里,望向严嵩。

  严嵩轻声道:“今日之事,暂议至此。皇上宜善养圣躬,为国珍重,毋须过劳。”

  嘉靖帝点点头,道:“就按爱卿所言办理。”

  “退朝。”严嵩说话时,脸色平静,平静得如一井如镜的古井之水。

  【四】

  严嵩邸宅。

  “爹,孩儿昨日在圣上面前言辞何如?”赵文华向严嵩询问。

  赵文华是严嵩的义子,因此他事事向严嵩请教、请示,是严嵩把持朝政的得力走狗之一。

  严嵩道:“‘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看来,圣上对俞大猷、戚继光都挺看重啊,对你这工部侍郎也多含褒扬。间接,还对老夫提出了隐隐的指责。”

  赵文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脸上莫测高深的严嵩:“爹是否多虑了?”

  严嵩淡淡一笑:“皇上一方面热衷于修仙得道,一方面乾纲独统,要作个千古雄主。当初,有人主张恢复河套。其实以国力之弱,恢复河套之论,听似爱国,令人振奋,但轻启战衅,一旦不胜,国亡无日。我恐届时之乱,更胜‘土木堡之变’。便离‘靖康之祸’,亦将不远呢。”

  靖康之祸,是指宋朝徽钦二宗战败被俘之祸,北宋因此而亡。

  赵文华听严嵩说到国家大政,自知无置喙之处,便知趣地闭口不言。

  严嵩说“当时,是老夫力主不出战,并先后设计让皇上斩了力主‘复套’的三边总兵曾铣与首辅夏言,得保平安之局。皇上今日借褒奖侍郎大人之机,实乃暗示对老夫的不满。”

  赵文华陪着不是:“如此,孩儿之言,不是大有错纰了?”

  严嵩道:“那也不然。对魔教,还是要严打。最好乘魔教群龙无首之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皇上也是此意,据我所知,他已召锦衣卫都督陆炳进宫,谋划如何对付魔教了。”

  听严嵩如此说,赵文华正要开言,却听窗外“咭”地一声冷笑:“哼,想要谋算我明尊教,严老贼,大白天作你的清秋大梦!”

  严嵩闻言,脸色一白,喝道:“来人,抓刺客!”

  话未说完,双手一按,只听“格”的一声,严嵩所坐太师椅倏地落下,严嵩连人带椅倏然消失。

  赵文华以手掩脸,赶紧缩在案头背后,支起耳朵,倾听外面动静。

  却听外面几个喝声同时而起:“抓刺客!”“抓刺客!”“别让点子跑掉!”“兀那刺客,看你往哪里逃?”

  一声长笑,一人朗声道:“鹰爪孙,想抓你明尊教的大爷,下辈投胎吧!”

  “严老贼,有胆的不要走,吃你明尊教爷爷一刀!”

  随着此人朗笑声,刀兵之声与暗器破风之声大起,怒叱声,惨叫声,受伤倒地声,纷至沓来。

  陡地,窗户“乓”地一声被击个粉碎,一条蓝衫人影如闪电射入,冲入厅内,一双虎目,往厅内一扫,操起一张椅子向赵文华所躲地方砸来。

  “轰”地一声大响,那张椅子顿把赵文华藏身的长案击得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吓得赵文华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窜出,头发上满是破碎的断木木屑。

  那人一步跨出,把赵文华踩在脚下,问道:

  “严老贼呢?”

  赵文华哭泣丧着脸,不敢吱声,指指地下,意为严贼躲入地下秘道了。

  那人冷笑道:“严老贼,溜得倒快!便宜了他!”

  那人说完,一脚把赵文华踢了个跟头,骂道:“你也不是什么东西!”

  他随即身影一闪,已闪出厅外。

  外面又是一阵大乱,那人长笑声又远:“严老贼不敢与老爷见面。老爷不陪你们玩了!有种的,咱们到城外玩玩!”

  随着那人笑声远去,侍卫们追赶之声怒骂声也衔尾追去。


第三章 天下无极

  【一】

  严嵩府内侍卫七高手,追敌到了秘魔岩。

  秘魔岩,又称秘魔崖,是西山八大处的第八处。

  崖有寺,即有名的证果寺。八大处的第八处,即指证果寺。岩崖即在寺后,实是寺以崖名,崖因寺显。

  当走得最快的“万里追云雕”狄万人,看到蓝影一闪,进了证果寺后,作了个手势,后面紧随而来的七人配合已久,心领神会,顿分头合进,从各个方向向证果寺中小心翼翼地摸上去,以求能一鼓而上,擒下这胆敢到首辅府宅上挑衅的魔教狂徒。

  这七人却是“万里追云雕”狄万人占西南方位,“火煞灵官”马元修迂向西北角,“袖手阎罗”、暗器名家唐铁鹗由西而进,北边是“富贵钩”朱寒丹,东北角是“修罗刀”宁破釜,南边则是“八手神枪”龙随云,东南角青龙位上,则是七侍卫之首、“夺命腿王”顾云中。

  七人中,以精通“一字电剑”的“万里追云雕”狄万人轻功最高,“火煞灵官”马元修的“朱砂掌”最为刚猛霸道,唐铁鹗神出鬼没的暗器最难防范。

  这个魔教狂徒在严府上与众人混战虽得脱身而去,但已吃“袖手阎罗”唐铁鹗的“龙须针”射中一针,若非如此,这个魔教狂徒,轻功极高,早就给他远走高飞了。

  但七人中,以“逼人富贵挡不住”的朱寒丹的“富贵钩”最难缠,以“修罗刀”宁破釜最辣手无情。

  官阶最高的是原锦衣卫副统领、被严嵩专门向皇帝讨来的“八手神枪”龙随云。

  而内力最深的,是有一双称绝天下“铁腿”的“夺命腿王”顾云中。

  顾云中是云中人,但他真名已被籍贯所掩,他那天下无双的腿功,为他赢得“夺命腿王”的名头。

  七人一向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平日虽以“夺命腿王”顾云中为七侍卫之首,但诸人内心恐怕谁也不服谁,只是格于严府规矩,等级森严,谁也不敢犯被逐出之险,争强斗狠。这回严府遇事,七人俱都使出各自绝技真功,意欲在这场追捕魔教狂徒之役中,一较高下,以图技压群雄,在首辅大人面前,好好露一回脸。

  因此,七人几乎是首尾相衔成一线地同时一口气追到了秘魔岩,不但追在头里的狄万人看到前面蓝影一闪,那蓝衫客进了秘魔崖证果寺,即追在最后的顾云中,也看到那蓝衫衣角一闪,飘过了黄色的寺墙上空,飘入了寺内。

  七人从各自所在处所,几乎是同时跃起,蓄势扑入寺内。

  “万里追云雕”狄万人以独家轻功“梯云纵”纵身飞入寺内,却见寺内空荡荡的并无动静,只有某处传来一声声清晰的木鱼声,笃笃笃地传出,间或夹着一两声清磬之音,叮铃,叮铃,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狄万人身如飞絮,落地无声,略一点足,身子向前飘去,却是在飘行之中,把全身精神提至极限,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灵敏的耳目。不过片刻之间,他已察看过十三间房子动静,向寺内纵深探去。

  这时,他听到西北方向“火煞灵官”马元修“嗨”地一声怒喝,随即一声闷闷的墙体被“朱砂掌”击中之声,与哗啦啦一声,墙体被击成粉末之处,随他那一声怒喝被震落地的沙沙蔌蔌落地之声。

  狄万人正要向西北方向纵去,却听东北角“修罗刀”宁破釜那带着凄厉如鬼泣神号的刀啸之声,与他那“修罗刀”的破风之声急起。号称“一刀夺魄,一刀夺魂”的宁破釜,显然有所遭遇,已然出刀对敌!

  不是一个敌人!狄万人心里一凛,不由止住飞纵之势,以“定海针”心法将玄功真气向下一凝,立定脚底重心,仿佛整个身子与脚下大地已凝为一体,一股沛然无比的地底草木生机真气,被他摄入体内。他只觉精神一爽,神清目明,浑身劲力喷薄欲出。

  这种得自秘修的“摄地母力”,乃是因缘际遇得获天竺异僧所传的古婆罗门教异功。

  狄万人对自己“摄地母力”的进境自感满意,自信满满之下,双手往袖中一笼,再出手时,一对“金雕爪”已戴上双手,但见五金合铸的金铁手指,寒光冷然,透着一股煞气。尖锐的铁铸五指指套,随五指开合,化出各种天竺秘修的手印来。团团真气因手印而结生,劲气暗涌,波及他身周气劲,他整个人,已凝在气团之中,若真若幻。

  便在这时,他看到一角蓝衫的衣影,从前面的寺墙内隐隐映显出来。

  这是他运用“天竺六神通”中“天眼通”秘术才能透过墙体视现事物的结果。

  狄万人冷笑一声,身子一飘,飘向前面,对着隔墙的蓝衫人影,“咄”地一声沉喝,双“手”插墙而入,整个人如视整座墙蔑如地直扑而入,扑向那个蓝衫之人。

  但这一扑出,发出痛苦的一声呻吟的,却是狄万人本人。

  他这能洞穿金石的双“手”插墙,却觉一股坚逾金石的硬冷煞气坚锐如刀剪针钻,向他十指剪来刺来钻来,他所秘修的气劲“明点”,类似于中土武学中所修的气功“穴位”,俱感到被一股十分霸道的真气气剑“刺穴”之痛,他双手插在墙上,一股巨痛随之传来,同样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向十指,错非十指戴着铁指套,十根手指指骨,恐俱已尽碎了!

  饶是戴着铁指套,还是有左手中、无名、小三指指骨被折断,十指连心,一种尖锐的疼痛,痛得狄万人不由吸了口冷气,把指套小心翼翼取下,见左手五只指甲每一只指甲周围溢着一圈鲜红的鲜血,红得怵目惊心,又透出一分诡异。

  这是什么鬼墙?竟坚逾金石?狄万人恶怒攻心,想也不想,身子一侧,一个靠山锤,以力能摧毙金钱豹子的“霸王肘”,向墙上撞去。

  这一撞,便真的是铁铸的墙,也要被撞得变形!

  因为这是“摄地母力”所挟带的大地真力,这一撞,直有地动山摇之威。

  孰料这一撞,撞得一股更大的反震之力向五脏挤压过来,直撞得狄万人眼前金星直冒,满天地飞舞着金花苍蝇,脑中、耳边发出嗡嗡的声音。只觉连天地也旋转起来。

  在这一撞中,狄万人只见眼前的墙上,显出一行斗大的金色密宗文字,似梵文,又似元朝国师八思巴所创的奇特文字,弯弯曲曲,字上排着几个菱形尖锐的斜方块。

  狄万人曾拜天竺异僧修行天竺密宗大法,识得这是“六字大明咒”的咒语——

  “唵、嘛、呢、叭、咪、吽”。

  原来这座墙,已被加注了密法真力,而且是以天竺佛教密宗的“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之法愿加注的无上密法真力。

  狄万人以天竺六神通密传,开天目,审察施法之人,却见一团蓝烟之中,现一个中年和尚脸,双手合十,身着福衣,竟是“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所拥有的“三十三身”法相中辟支佛身形象。这辟支佛身,又称缘觉身。这缘觉身与声闻身、佛身、梵王身、帝释天身、自在天身、大自在天身及天大将军身、毗沙门天身,为“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最为人注目的九大法身,余者还有婆罗门身、优婆塞身、优婆夷身、迦楼罗、紧那罗等种种法身。

  狄万人知以自己凡俗之力,难与相抗,只好念了声惭愧,息了忿恚愤怒之心,降下种种心魔,以眼观鼻鼻问心的数息法,静默内心,澄心见性,明了自身所在,复以“他心通”密法,向墙内蓝衫人投射过去,察敌心意。

  却见墙内那蓝衫人,竟毫无敌意,一心沉浸在某种事物之中,其心意杳杳渺渺,无依无傍,如无心出岫的白云,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狄万人以“察敌法”向四周搜探,见无危机,便身子一掠,向前飘去,却见前面有门开着,可入一个大殿。他从殿门向里望去,恰好见着那个蓝衫人的背影。

  狄万人清咳一声,那人还是呆呆望着墙上事物,毫无察觉,狄万人暗运劲力,无声地一步一步向那蓝衫人逼近去。

  当狄万人踏入大殿时,他已将右手指套收起,无声地抽出了原本扣在腰间的软剑。

  这柄百炼精钢的软剑,还是当年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带回的夷方贡物之剑,柔韧而锋利之极。狄万人贯以真力,将一柄软剑逼得笔直,而又丝毫不外泄一分劲气。

  狄万人相信,若被他逼到七步之内,这蓝衫人便武功再高,也难逃被他一剑而杀的命运!

  因为他的剑术,乃是闽西正宗的“一字电剑”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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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杨大拿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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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南门入寺的“八手神枪”龙随云,手擎一对双头枪,闯入寺中,却见幽深的寺院,空荡无人,只有一个背朝寺门而坐的灰衣僧人,趺坐在神道上,即使从背影看去,也显得宝相庄严。

  龙随云不由怔了一怔。

  那僧人仿佛看到龙随云一样,低声念了声佛,低声道:“施主满身杀气,进得寺里欲作何为?”

  龙随云又是一怔。

  这僧人,竟脑后长眼一般,虽没任何回头动作,但一切俨如亲睹!

  就在这时,只听西北方向传来“火煞灵官”怒喝声、出掌声,墙体被掌力所毁声,墙体击溃之处,被声音震得哗地坍塌下一块墙体的声音,一切,都响得清清晰晰。

  龙随云才要起身,又听到东北角“修罗刀”宁破釜那带着凄厉如鬼泣神号的刀啸之声。

  难道这佛门胜地竟已成了敌人的巢穴?这刺客是有意把大伙引来,欲把大伙一一除去?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杀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朝廷权臣严太师了!

  难道,这是敌人有意而为,意在先一一拔去羽翼,最后再收拾严嵩本人?

  龙随云想到这里,心不由一紧。

  却听那僧人长叹一声,道:“你的搭挡,已然动手。唉,本寺已安宁二百年了,现在竟因你们,又招杀劫了!”

  “二百年,又招杀劫。难道,这寺在两百年前遭过大劫?”

  龙随云闻言不由发问。

  “二百年前,元朝至正年间,天下大乱,群雄纷起。我寺寺僧帝释以修行两百年所悟的佛门刀中之禅,入世修行,大开杀戒,以完杀劫。帝释遇上武林奇女子、道门第一高手刀灵仙,刀灵仙所修行的‘刀中之道’,被世人尊为‘玄中之玄,道外之道’。其刀术已参透天人神魔之界,已得大自在。”

  “当时,僧帝释受所居庙中主持所遣,助元廷镇压义军。而刀灵仙恰好是汉王陈友谅的大将军之女,与明尊教彭莹玉彭大和尚、小明王韩山童与今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手下大将徐达,合称为龙虎凤麟‘四灵’。帝释与刀灵仙以刀相会,斗得天昏地暗,从山东一直斗到北京,最后,帝释被刀灵仙所感,爱上了刀灵仙,两人合禅仙二门刀术修行于秘魔崖,创下‘刀帝流心法’,其刀法空前绝后,天下无敌。两人创下‘刀帝流心法’后,相谐离寺,欲去投奔反元大军。”

  “这时,元朝国师、喇嘛教第一高手连星目率喇嘛教七大密宗高手围住了秘魔岩,密宗八大高手联手布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血厉大阵’,僧帝释与刀灵仙与八大密宗高手斗到最后,八大密宗高手非伤即死,无一不失去战力。不但如此,元军八百七十二人,也全都被连星目役使投入血阵战死,秘魔岩一时血流成河!阿弥陀,一个佛门清净之地,竟成惨不忍睹的修罗场!”

  龙随云闻言,一时也陷入僧人所说的故事中,心为故事中的杀劫所震,动容道:“若果如此,元朝朝廷怎容国都心腹之地叛乱存在?岂不更派大军来支援、报复?刀、帝两位,总还是难逃生天。”

  僧人缓缓道:“此时元朝军队在全国各地被各支义军打得七零八落,已大非昔比,朱元璋大军与元军主力正在决战,元军在战场上的形势捉襟见肘,势已不能分出一支军力对付两个对大局无碍的‘悍贼’。待秘魔岩之战结束,朱元璋的大军已围困大都了。”

  僧人讲的大都,就是现在的北京。

  龙随云吁了一口气,道:“这样,刀、帝两位得以无恙了?”

  僧人说:“刀、帝两位在这场恶战中也是元气大伤,五脏移位,心脉受损。喇嘛教高手所施为的‘血厉大阵’有密宗‘摄魂’之术,刀、帝两位的魂魄俱受密宗‘厌胜术’所困,陷于沉迷困顿之局,难以走出秘魔岩这座寺院。因刀、帝两位困于局中,赖寺僧供应而生存,除了定力高深的高僧,常人进了殿中也会被密宗‘封印’之力所困,刀、帝两位所困的殿,日长天久,便改名叫‘刀帝殿’了。”

  “后来,洪武帝定鼎天下,武当真人张三丰北行,欲破当年密宗之局,为刀、帝两人脱困。张三丰此行,惊动了洪武帝,洪武帝派诚意伯刘伯温迎上了张三丰,也不知刘伯温说了什么,张三丰并没入秘魔岩,只在西山最高处白云深处坐了七天七夜,然后回武当山去了。说来也怪,从此,这证果寺便多了一样古怪:刀帝殿里多了一道道教中北方真武大帝敕封金印。这寺里便夜夜有金光射斗牛之间,数十年如此。一时,这证果寺,在民间得‘金光寺’之名。唉,这些事,都为正史不载,若不是老僧听前辈口口相传、代代相授,便老僧也不知当年竟有此等奇事。这寺里‘刀帝殿’尘封数十年,在旁僧眼中,只知是一座被寺规严禁入内的怪殿,哪知有这等情事呢?唉,当年血流成河,事后痕迹无存,这岂不应了我佛门六如之说。”

  龙随云长抑一口气,道:“大师往事也表过了,佛法也说过了,现在可否让在下入寺了?”

  僧人道:“佛门清净之地,怎容得施主带刀兵入内,满怀杀意,要在寺内大开杀戒呢?”

  龙随云怒意难抑,眉间煞气一闪,脸色随即脸沉下来:“大师要阻我入寺了?”

  僧人说:“人可入寺,兵刃得留下。”

  龙随云怒极而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留下我兵刃?”

  龙随云身子一掠而起,如同一头怒鹰,从坐在地上的僧人头顶上飞扑过去。

  龙随云外号“八手神枪”,他扑出时,双手已擎双枪在手。这种双短枪,武林中称为“双头蛇”,枪长四尺,两头都是枪头,变化多端,以招式奇诡见长。

  龙随云扑到僧人头上时,僧人忽回头来,向龙随云一笑。

  龙随云看到僧人一笑的同时,也看到了僧人两道雪白的长眉,灰色的僧袍,有两只仿佛其长无比的僧袍长袖,倏地如双龙飞扑而出,从左右向自己包抄过来。

  双袖飞扑而来,破风之声化为厉啸,两股奇强的真气,向龙随云压迫而至。

  龙随云大凛,蓄满的功劲,凝功于枪,双枪同出。

  龙随云的双枪,化为两道寒光,迎向那似乎满天飞舞的僧袖。

  【三】

  由东南角入内的“夺命腿王”顾云中一闻东北方向宁破釜的“修罗刀”发出厉啸之声,随即向宁破釜赶去,当他转过一处墙角,却见迎面一道金光洒来,那道金光中隐隐闪现出龙麟之光与密宗符号,正是宁破釜的“修罗刀”的特征。眼前所见,不由让顾云中一呆:只见宁破釜双眼通红,势若疯虎,舞动金色的“修罗刀”,带着满天的劲气刀罡,神情狰狞地猛劈狠杀。

  宁破釜在劈空气,杀虚无!

  宁破釜竟是在与空气作战。

  但说来也怪,明明无人,空中却有着神魔隐隐的笑声咒语声诵经念佛之声甚至魔鬼揶揄轻嘲之声,并含着时有时无的鬼哭神号,如风起远方,穿过空谷之声。

  “夺命腿王”经多见广,颇富江湖武林见闻,顿明白“修罗刀”宁破釜是着了魔性。

  顾云中眉一扬,身子一闪,向狂舞金刀的宁破釜冲去。

  顾云中冲出时,发出一声清啸。

  其清如寒秋山泉濯过银刀的清锐,复如西风胡笳中沙场秋点兵时万众无声一骑缓缓而过马上大将军检阅三军的清肃,更有一种冰清玉冽古井冷彻的清寒。

  让人听后,如大热天陡被一桶老寒井中寒井水浇了个满头满身,不自禁要打个寒战!

  顾云中为严府侍卫之首,师出道门武功崆峒派,这一声“寒神啸”有夺神摄心之威。

  宁破釜在疯狂中,听得此啸发出,不由动作为之一滞。

  宁破釜动作一滞之间,陡见一只大脚掌向自己顶阳骨踹来。

  宁破釜出于本能,手中刀一落,向脚掌斫去。

  但一刀斫下,那脚掌已然不见。

  宁破釜随即感到眉心一痛:一股阴寒真力,透过眉心直侵脑门。

  两根手指停在宁破釜的眉间印堂穴上,正是顾云中的又长又瘦的一根中指与紧挨着的一根食指。

  “寒神啸”与“惊神指”。

  这两样绝技加上变化莫测的“神腿”,便是顾云中傲视武林的三大功夫。

  吃顾云中“惊神指”一点,宁破釜眼中的疯狂之意尽去,神色显得既平静,又疲倦,一股沉沉倦意,袭上心来。

  顾云中撤了手指上所含真力,收回手,大声叫道:“宁三!”

  宁破釜在家排行为三,宁三是平时侍卫之间的称呼。

  宁破釜望着高高瘦瘦的顾云中,顾云中目光沉寒,微锁着眉,严肃地看着自己。

  顾云中问:“宁三,你都看到了什么?”

  以“修罗刀”宁破釜的平日冷厉作风,若不是看到了什么,他不会如此轻易陷入疯狂之境的。

  “我看到了一群神佛。”

  “神佛?”顾云中皱眉,重复道。

  “这是密宗中所奉持的神,以白命主为首的五身神。白命主又叫白哈尔,因有三副面孔,又叫三面战神。他还有水晶白鬼与白梵天王等名称。作为五身神之首,他位于东方,海螺天宫内,坐在镇敌宝座之上。其化为东方身之王为门普布查,一身黑色,右手持金刚杵,左手持用一种叫‘协薪’木制成的木杖,有疯熊带路,身随许多虎豹熊,其明妃为起尸魔女,一身白色,手持誓愿木和内盛人心的头盖骨碗。其化身为戒除情欲的年轻比丘,穿橙色法衣,缀墓地装饰物,举协薪长刀和刀,身前挂着净瓶。这是东方的身之王,还有西的功德王罗刹黑色的具木鸟者,南方的声密之王穿红衣的战神,以及意之王帝释,及他作为本身业之王的一身白色的协松多吉米沃且,即白哈尔自身,追随着他的有上百名手举锡杖的比丘,役使着上百个挥着魔剑的黑帽巫师、上百个持剑与盾的战士……”

  “你不是加持密法的吗?”顾云中看着目中又隐现疯意与恐怖之色的宁破釜,惊诧于武功高强的修密宗“修罗刀”法的宁破釜竟反会被密宗佛法中的神魔所制。

  宁破釜盯着寺内一处地方,目光露出深思之色:“正因为我修持密法,才会被激发密宗加持诸神。这寺里被加注了非常强大的密法。而且是藏密修炼中最精深的上师所为。”

  宁破釜看着正以探询目光深究寺内环境的顾云中,解释自己出刀的原因:“我刚入寺内,便见一个从半空中猛扑下来的武士,以金刚杵向我攻击。其招式之凌厉,真气之强烈,为我平生所仅见。当时情形下不由我出刀对抗。”

  “但这一出刀,所有意密全被引动,但见敌人层出不穷,凶险迭出,不拚命反击,就会被强敌所制。”宁破釜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我是被激发了自身的意密身密,在与自己的心魔幻象战斗。”

  顾云中看着寺里高高低低的建筑所构成的影与光之相,觉得这寺院透着一股神秘的氛围。

  顾云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寺里透着古怪。刚才听到马灵官已动用了他的‘朱砂掌’,狄万人与龙随云不见过来接应,显然也遇到了麻烦。”

  宁破釜是个锦袍矮壮汉子,擎刀在手,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道:“在这里,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仿佛数百年前有许多鬼魂在空中飘荡一般。又仿佛有许多野兽、神祗在地下隐藏,伺机噬人。”

  正说话间,只听空中破风之声从远而来,两人抬头向发声处望去,却见一个黑衣道人骑着一头巨大的黑色怪鸟,那怪鸟一扑一扑地扇着巨翅,从空中向寺里飞降下来。

  顾云中见这道人,喃喃道:“这是江湖上有名的乌衣道人,他骑的怪鸟,是一头木削之鸟。这人精于机关制作,各样工巧,又对黑白两道,正邪各派,各种奇术均有所涉,亦正亦邪,各式人都能兜得转,是个‘路路通’的人物。”

  正说话间,只听寺院前面,有个声音曼声梵唱一声,叫道:“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随说话声,一片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却是十几件小兵刃落地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顾云中心中别地一跳,脸色一变道:“遮莫是唐老四的暗青子都被人下了?”

  顾云中与宁破釜当即向前面扑去。

  到前面,却见“袖手阎罗”唐铁鹗一脸漠然地立在那里,一只手举在距鼻端五寸许的地方,其手臂似乎在划个弧形欲要挥出,长袖于挥舞间向后飘飞,露出“袖手阎罗”平日一直袖在长袖中的那只灵巧而神秘的手,手掌心上翻,拇指屈扣掌心,指甲盖与掌心间扣抵着一枚小巧的飞镖,中、食指并在一起,无名与小指合在一起,四指中分为二:二指高扬,二指微抑,各自略带曲意,却是中食指间夹着一口短剑,无名指与小指间夹着一叶小小飞刀,正呈一挥出手之势。

  ——但他保持着这个手势,一动也不能动了!

  在他脚前,竟撒着一堆飞刀短剑子午钺之类暗器。

  在唐铁鹗相对而立的五丈开外,龙随云正奋勇出枪,双枪如龙,一上一下,盘旋而出,一攻敌人咽喉,一攻敌人气海,杀势如电,招式精严。然而这一招“双龙出海”正使到九分时,若遭定身法定住,大动化为大静,虽态势威猛,却是庙中的泥塑木雕,呈现那一刹那间静定之相。

  显然,“八手神枪”龙随云与“袖手阎罗”唐铁鹗都给人点了穴,制住了。

  “火煞灵官”马元修则脸色苍白,坐在地上,目光茫然。

  一个长眉如雪的老僧,脸如淡金,将手掌按在“火煞灵官”马元修的头上,似在为马元修度气疗伤。

  顾云中他们正在欲上不上的犹豫之间时,却听身后一个人大笑道:“长眉罗汉,恭喜你第三次出关了。”

  原来这长眉老僧竟就是传说中的武林异僧“长眉罗汉”——此僧当年威震天下,退出武林之争已五十年了,竟然还好端端的地活着。

  长眉罗汉向笑者颔首道:“道友,老衲出关总遇烦恼之事,哪有你四海逍遥?”

  长眉罗汉看着顾云中等人,摇了一下头,显得无可奈何:“这些施主来了,老衲的烦恼便生了。”

  乌衣道人哈地一笑,道:“这又有何烦恼?把他们领‘刀帝殿’就是。至于事后谁能记住什么,那看人造化了。”

  长眉罗汉听了,竖掌谢道:“道友之智,让老衲大开茅塞。对,既然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去。”

  【四】

  顾云中他们到达刀帝殿门口,却见殿内呈现出一派诡异景象:

  “万里追云雕”狄万人一剑在手,正拟刺向前面蓝衫人背后大穴,但狄万人剑虽在手,神游天外,双目发直,定定地看着蓝衫人所仰首观看的墙壁,其神志已为墙壁所夺。

  墙壁上,彩绘满壁,画着神佛种种变相。九色之鹿,马头明王。目连救母。金翅鸟,白莲花,弥勒坦腹,燃灯垂眉,诸天神佛,五百罗汉,神态万千,龙蛇百兽飞舞奔突于藻井之间,天龙八部忿争恶斗于三界,六道轮回,前生后世,种种生灭事迹,形象栩栩如生,似欲从壁上走出来。

  顾云中把目光投向那个蓝衫人不为外物所动,凝神仰首观望的壁画,却见画面一半是一个年轻略带女相的僧人,以戒刀从空中劈下的神勇情景,另一半竟是一个舞刀道姑从地上起舞,盘旋向天空的神妙景象。那道姑不施黛朱,眉细目长,形容清减,相貌平凡,但神情清逸高华,竟给人半人半神之感,其舞姿,似反弹琵琶的敦煌飞天,又似在水晶宫七宝楼台间翩然起舞的龙女。

  令顾云中诧异的,是画中这个女相年轻僧人出刀勇猛,但眉眼间毫无忿恚愤怒之色,反带愉悦之情。这女相僧人,头并不大,身体修长而刚健,衣饰粗朴。但其身上所著虽为灰色僧服,给人感觉却比错金综彩的其他神佛更气韵生动,更形象突出。但觉其人眸光四射,神完气足,如真实之人从壁上跃下使出这一刀一样,夺人心魄。而那道姑身姿曼妙,舞刀的姿势既美到极点,婀娜生姿,又觉极简逸极自然,仿佛妇人飞针走线绣花缝衣一般极其亲切。

  然而这道姑的目光神情,含着一种摄人心志的肃静,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仿佛她即是掌握人生死的神仙。任何人的生死荣辱,均在其一念之间。令人生不敢违逆之意。

  更令人诧异的,是道姑所使的刀,极为长大,刀身上绘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及五岳四渎、日月星辰等图案。这把刀斜扬出去,使得整个画面都因这把刀而生变化,仿佛道姑一刀既出,神佛辟易,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均始于这一刀。

  如此大的刀与如此娇小的道姑相比,简直像是刀带着人在舞,是刀提携着人起舞,舞升向天空。

  细看之下,整个神佛诸天呈现一种流动旋转之势,这这一势态,居然就源自这把刀的旋舞。

  更引人注目的,是使刀僧人与舞刀道姑身上与周围,竟钉着呈一种奇特阵法排列的巨型铜钉。

  在满壁彩绘中,还有着暗褐如血的许多梵文与藏密文字咒符。

  彩绘已色彩黯然,显然经历了无数年代。门户处蛛网尘封,雕梁藻井间,竟有数十只色彩灰暗的守宫,四出游行,不避生人。

  如此硕大的守宫,倒是宫中用来采炼验取处女守宫砂的好原料!

  但顾云中他们的注意力马上被长眉罗汉的话吸引过去了。

  长眉罗汉指着刀帝殿东面之墙壁画边缘那些道家法符,向乌衣道人说:“看,你们道门的张三丰老道,人不入寺,法已入寺。施法竟施到我佛寺里,好不霸道!”

  乌衣道人笑道:“大师乃佛门大德,远离六根,早无嗔苦了。想那张三丰祖师,虽以真武大帝道符镇寺,但那也是为了贵寺平安。刀帝殿若无张祖道符,刀、帝两人兵刃下厉鬼之魂,必扰得阖寺不宁。便武林中人,也不知有多少是非要牵涉贵寺了。”

  长眉罗汉垂目,念了声佛道:“道友说得是,三教同源,众生平等。便这壁上之人,也是有情。”

  顾云中顾不得这一僧一道两个异人口角斗法,向那观画的蓝衫人喝道:

  “兀那汉子,一路逃来,好不利索。现下被围了,装聋作哑地看画,躲得过去吗?”

  那蓝衫人闻缓缓回过头来,却是一个长眉环目、颔下微须的中年汉子,目含虎威,眉抒豪迈,看其神情,不卑不亢,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

  蓝衫人目含威棱,射向顾云中:“顾大侍卫是唤在下么?”

  这人竟认识我?顾云中不由一怔。

  一旁宁破釜眉头一皱,喝道:“怎的?爷们做事,敢做不敢认么?你娘的,有种上我们严府来撒野,这会儿装孙子了?”

  蓝衫人闻言,脸色一沉,冷笑道:“我以为‘修罗刀’宁破釜是个百折不挠的刚直汉子,想不到却是不问是非、狐假虎威之徒!”

  宁破釜大怒,抢出,一掌拍出,“小鬼叫门”,击向蓝衫人小腹“气海”穴。

  但这一掌拍出,只见眼前蓝影一晃,手腕寸关尺处一紧,半个身子顿麻了过去:这个“大胆妄为”的蓝衫人,竟以“小擒拿手”扣拿住了宁破釜腕脉。

  也不见那蓝衫人如何动,只见蓝衫人轻叱道:“去!”宁破釜身子顿如遭强力弹出一般,腾空倒飞出去,宁破釜在空中急使“千斤坠”的沉劲之功,落地时还是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三步,才始拿桩站住。

  “刷”地一声,老羞成怒的宁破釜,黑脸一红,麻着脸叫道:“偷袭算不得真功夫。看刀!”

  宁破釜“修罗刀”刀头一抖一晃,发出“虎”的一声厉啸,刀风烈烈,扫向蓝衫人腰间。

  “渴骥奔泉”,这是“修罗刀”中的一招狠招。如果说刀是渴极的马儿,那么这渴极的马儿,最想饮的,是人的热血。

  无论什么人,若教这铁刀之马奔腰里这么一扫,都只有一刀两截、命赴黄泉了。

  然而宁破釜这一刀扫出,只见蓝影儿一闪,刀已落了空。待蓝影儿静下来,宁破釜的刀,只落个把儿攥在手里,整把刀被人家齐齐削下来,夺在手里了。

  蓝衫人冷笑一声:“如你这样,也配使刀?”

  蓝衫人说话间,将手一折,宁破釜被他夺去的刀已被一折两截。

  那把闻名武林的“修罗刀”在蓝衫人手里,仿佛不是金铁兵刃,而只是纸折木削的玩物。

  见蓝衫人露出这一手武功,“夺命腿王”顾云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碎金指’力,‘断金掌刀’!敢情您老便是北六南七十三省刑衙马步捕快公推的‘捕王’、刑部总捕头韦爷?”

  “捕王”韦爷,原名韦键,因每次破案捕凶出手都不凡,人称“韦不凡”。在衙门与武林江湖积数十年,从未失手过。二十年前,不知何事,这位韦爷忽然挂冠而去,离开了京师。

  想不到时隔二十年,在这当儿,这块地上,忽然冒了出来!

  论官衔职级,“韦不凡”作为刑部官吏,官阶在五品,竟与严太师初任首辅时同一阶别。然一个不过是刑衙捕头,须犯险锋镝,刀口舔血,拿身家性命与凶犯周旋,时有恶斗拼命、命丧黄泉之险;一个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一品大员、王公大人,也要向其屈膝。

  对大名鼎鼎的捕王“韦不凡”,顾云中只是闻名,从父辈师长处知道以前武林中有其人其武功,只是从未谋过面。捕王韦爷成名在四十年前,淡出江湖已有二十年,二十年前韦爷退出江湖时,顾云中还在师门学艺,还未开始闯武林。

  “捕王”韦不凡。

  听顾云中说眼前这蓝衫人就是传说中的“捕王”韦不凡,种种传说涌上各人心头。宁破釜手中刀把落地,脸色一灰,斗志顿失。“富贵钩”朱寒丹脸色一喜,踏上一步,肩一耸,两道寒光已出手,攻向蓝衫人。

  朱寒丹喝道:“即‘捕王’,若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朱寒丹出招,颇为凶狠。但见双钩分进,“燕回大地”,盘上攻下,“雪花盖顶”、“枯树盘根”,左退右进,“常山击蛇”、“神鹳独舞”,钩尖泛起一波波寒气,在空中荡开,劲气纵横,气势凌逼。

  一路顺利进寺,并没遇什么险阻,办事执着认真的“富贵钩”朱寒丹,是搜遍一路上所经过的寺房才来到这里的。

  朱寒丹技出自巴山“剑钩万兵堂”,其师尊“七绝天君”诸葛芬,以其令人瞠目结舌的“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吹笙曲,目阅账册,左足击鼓,右足书楷,楷又为新赋押险韵七绝十首”而称绝天下。诸葛芬“剑钩万兵堂”,专研天下兵器之学,刀剑钩戟十八般兵器无一不备积各有深究,每一样兵器授弟子一人,均能成名武林。朱寒丹为其第四十七弟子,以“钩”称雄,“逼人富贵挡不住”朱寒丹,是武林中最难缠的主儿之一。

  这一路“富贵钩”使出,便是严府侍卫之首“夺命腿王”顾云中也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因为朱寒丹平日金人三缄其口,长于藏器。众侍卫只知朱寒丹的“富贵钩”厉害,难缠,但难缠、厉害到什么程度,并没亲身试过。每当有侍卫要“领教领教”朱寒丹的“高招”时,朱寒丹都以“小弟不才”“混口饭吃”之类服软认输言语搪塞过,想不到平日不见锋芒的朱寒丹,会突然飙威如此,便顾云中也不由惊讶出声了。

  但朱寒丹这路“富贵钩”的“小折枝”才使到第十七招“雀屏中的”,却听蓝衫人一声长笑,朱寒丹左钩倏地一乱,竟向自己右钩上搭去。朱寒丹才要抬钩分开,钩身忽然一重:蓝衫人以一根手指,拈在上面这柄钩身上。朱寒丹脸上红了三次,三次运劲欲震开蓝衫人拈在钩身上的手指,三次都劳而无功,不由长叹一口气,撤了真气,软软虚虚地将一对钩垂下来,交给左手握着,点膝于地谢罪:

  “朱某无知,谢捕王不杀之恩。”

  蓝衫人大笑,道:“生杀之权,掌之在有司。韦某不过闲云野鹤之人,息影林泉,栖居禅寺,得过且过之辈,敢闻杀人之事欤?诸位侍卫大老爷不找韦某麻烦,就已谢天谢地了。”

  确证蓝衫人就是“捕王”韦不凡,顾云中嘘了口气,神色恭谨地行了一礼:

  “不知是韦前辈韦爷在此。云中顾绩代家父家师向前辈问好。”

  “捕王”韦不凡凝目顾云中,点头道:“真像。真像。‘云中鹤’顾君美有子如此,堪可大慰老怀了。——看你下盘功夫异常见功底,是‘追日客’卫夫子还是‘千腿山’归如来的门下?”

  “归伯父与卫先生都曾授业于晚辈。”顾云中答道。

  “但你目含紫棱,印堂如玉,承浆挟霞,鼻息绵绵,若存若无,那是修‘清神谱’的朕象。你真正的师尊是‘绿竹庵’主劳老爷子了。”

  韦不凡微笑道。

  顾云中心头大骇,他拜“绿竹庵”主“竹仙人”劳老爷子的事,何等隐秘,不意被“捕王”韦爷一眼便看出了。

  见顾云中神色一变,韦不凡复扬声大笑,看着顾云中道:“其实,你在发出‘寒神啸’时,我便已知道你师承了。”韦不凡说至此,一顿,点头道,“你们诸人中,数你内功最深了。”

  “承韦爷谬赞,晚辈其实……”顾云中忙加逊谢。

  韦不凡手一摆,止住顾云中逊谢之辞:“难得机缘,何必虚言?既来这里,就一起看看这两百多年来尘封此寺的武林秘宝吧。这满壁变相,可含了深奥莫测的武学至理。”

  听“捕王”韦不凡如此推崇壁上彩绘神佛变相,说壁画中含了武学至理,众人都是习武成天性之人,闻言不由齐刷地齐把目光转向壁上。

  这一看,众人先自惊奇于满壁彩绘形象之奇诡,后但觉满壁彩图若浮若飘,有种忽前忽后的摇晃感,待凝神静气地定定观看,便看出画中所蕴的深幽之理来。众人的呼吸或转粗重,或转细长,一个个眼直直地,看出了神。

  在众人眼里,但觉满壁神佛的目光、神情、兵刃、动作,甚至衣纹,都变得神秘起来,含着武学玄奥的道理。

  “哦,这转法轮菩萨的法轮与毫光似乎含了阴阳消长之理。”一人看着看着,出了声。

  “啊,原来、原来这铜钉含着七政九曜十二星宫的方位。”另一人退后一步,观看画面大势,点点头,若有所悟。

  “九色鹿回头之势,那不含着杨家枪里‘拖枪计’‘回马枪’的变化?”又有人兴奋地说,并用手比划起来。

  这人旁边另一人却是另有所见:“这弓引满不发,才是七轮三脉别传一派的运功真传……”边说,边凑上头去细观持弓天神的姿势,抚摩其衣纹走势。

  “哦,这里是阿修罗部……”便适才沮丧不已的“修罗刀”宁破釜,也在壁绘神佛里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

  看众人的兴趣已被壁画勾起,韦不凡淡淡一笑,依旧负手,观起他面前的画面来:女相僧人跃起空中挥刀劈斩目含喜悦。

  僧人的眼影竟然带着淡淡的红影,如血似火,隐含杀意无穷,又含着莫大慈悲。眸彩如电,电光中似旋着无穷光影幻象……

  而那个舞刀而起的道姑,在一瞥之间竟似动起来,正冉冉飘起,扭腰转体……

  【五】

  三天后。严府。

  严嵩与赵文华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七侍卫。

  这七人人虽站在他们面前,但每个人都神不守舍,仿佛他们的灵魂出窍,魂魄已飘游远行,行得很远,很远。

  秘魔岩。遇到“捕王”韦不凡。看了一幅壁画,一看就是三天,而被追捕的人,杳无音讯,早已鹤飞杳杳了。

  更奇的消息,陆续送来:

  七大侍卫离寺后三个时辰,忽有雷霆之声轰隆隆不绝,那座刀帝殿忽然坍塌,化为尘土。木石砖瓦琉璃顶彩绘藻井雕梁彩壁,俱成五色之土。尘土中唯捞出巨型铜钉数十支。铜绿斑斑,记录着悠悠岁月沧桑。

  经查,“捕王”韦不凡在二十年前已然与夫人、当年武林名女侠水明月双双物故。至此,韦不凡所属族户的祖祠里,按辈分排列的韦不凡之墓,坟丘宛然,野草离离,松柏森然,墓木已拱了。

  当地官府、里正、族长、无数证人,都予确证:“捕王”韦不凡夫妇染疾身故了。韦不凡夫妇病笃期间,乡邻族人子侄晚辈守护七天,共看着他们双双咽的气。众目睽睽,有目共睹。明查暗访,证词如一。以严嵩之精明,也只有在看完从韦不凡籍贯所在的官府送的卷宗后,承认韦不凡确是不在人间了。

  这事惊动万岁,嘉靖帝请各位“真人”施展搜魂大法,也确认韦不凡夫妇已脱离凡籍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顾云中等七大侍卫在秘魔岩证果寺里所遇的,又是谁呢?

  难道真有鬼魂之说?

  严嵩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六】

  七月十七。

  秘魔岩证果寺,刀帝殿屋脊上。

  一个身材高大如天神的蓝衫人与一个身材高挑的蓝衫青年刀客,正并肩而立,看着东方繁华的京城景象。远处,燕山山脉起伏隐约在天际云影间。

  蓝衫人问青年刀客:

  “你看到了什么?”

  青年刀客:“红尘繁华,世人熙攘,烽烟山河,日月流光。”

  蓝衫人点头:“看得好。能在繁华中看到烽烟,在熙攘外见到流光。古人说得好,‘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所为何来?于此有思,有得,便能悟得人生真谛,若加精修,便能得道成仙。”

  青年刀客淡笑:“做神仙吗?我小杨这辈子没想过。”

  蓝衫人仔细端详着青年刀客:“乌衣老道把你荐给老夫,说你为可造之材。你是习刀之人,身在武林,自然但求精进,入世做一番大事。说那些修仙之事,难怪引不起你的兴致。但你若想刀道精进,不悟道,终究是不入刀道,难悟天下第一的刀法。”

  小杨苦笑:“便是天下第一的刀法,也不是我小杨所要求的。”

  蓝衫人面色一沉,肃然望着青年刀客:“那你这一生,图的什么?”

  小杨说:“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也不知谁是爹,谁是娘,从小就由乌衣道长带大,到处流浪。我只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

  小杨说到这里,默默出了一会神,然后长吁一口气,望着远方:“我只是想尽一份心力,让世上多些祥和之象,少些乖戾之气。多些平和安宁,少些战乱杀伐。老百姓盼的是太平世道,安居乐业。我……我的责任,信念,就是平生本着除魔卫道,护持众生平安之心行世,随遇而变,因境行事,本着本愿,但求无愧于天地之间,此生之心,有个理得心安处。至于什么修齐治平建功立业不朽千秋,那是大英雄大豪杰们的事,非小杨所敢求也。”

  蓝衫人道:“好,好一个但求无愧天地之间!”

  蓝衫人目光炯炯,看着小杨说:“但作为一个刀客,如果有机缘,你不想得窥刀道一流之境?”

  小杨默然,只是虽空着手,那平日用来握刀的手,忽紧了一紧。

  蓝衫人大笑:“对了,这才是一个刀客的性格。刀道修行,也是逆水行舟,非进即退。”

  小杨望向蓝衫人:“那么,敢问前辈,何者是刀道?”

  蓝衫人说:“刀道,就是用刀之道,刀可行道,以刀证道。一刀在手,上应天道,中行人道,下绝鬼道。道者,通也,三才贯通,为自然大道。人世之事俱已想通,不为所拘,是谓悟道。悟道者,跳出三山外,不在五行中,超迈流辈,脱俗离垢,恢复人之本能本性,得人之真味真能而近乎神,是名真人。唯有真人,才能得证罗天大道,呼吸日月,与天地同寿,无敌于天下。至于白日飞升,呼风唤雨,犹是其道门末流。”

  蓝衫人说至此,看了一眼小杨:“我知道你年虽不过而立,但所遇之多,遭遇之奇,身负大任之艰巨,俱非庸凡辈可比。这人事历练,对悟刀道也是大有裨益的。世人拘泥于正邪神魔之别,其实只是修道门径不同,无所谓所行对错,关键在于能悟、能变、能通。唯有通人,才能打开藩樊,证得至道。道在阴阳未生之前,为太极无极之境。刀道之最高者,名‘天下无极’。”

  “马上,你就可看到这刀道至境了!”
【七】

  刀帝殿中。

  蓝衫人与小杨看着壁画。

  蓝衫人指着画中那个奋力将刀劈下的带着女相的僧人:“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僧帝释。”

  蓝衫人又指着画中那个道姑:“刀灵仙。二百年前唯一能接得住僧帝释刀法的女人。”

  蓝衫人解说:“这两人以各自悟得的‘佛家禅刀’与道门‘阴符流刀法’相互印证刀道境界。”

  “因为两人名字一带‘刀’字,一带‘帝’字,故这座殿堂,叫做‘刀帝殿’。”

  蓝衫人说至此,一顿:“二百年来,武林中人知道这儿刀帝殿的,多之又多,多如过江之鲫;走进刀帝殿的,也代有百数人,但能从刀帝殿保持心性正常而出者,百不足一。从刀帝殿出来,武学大进的,万不足一。真正对刀道有进境的,唯有两家,一是传说为真武帝鼎力相助而创的京师刀术大门派‘武圣门’。‘武圣门’所传‘天笑刀’法,其中‘天绝’一刀十九个变化,便是十九代掌门一代悟一招变化而创出的。这十九个变化,迄今还无人能破。另一家便是当年一代大侠方白衣。方白衣悟出‘刀劫神功’,隐居刀帝谷,自成‘刀帝谷’一派刀法武学。唉,从方白衣到现在,也无数年过去了。这三代刀帝谷主,第一代是‘刀舟渔隐’方抱残,第二代是‘天刀’方残生,现下第三代刀帝谷主是有‘刀魔’之称的方生死,据说他练刀已至入魔之境,完全被刀中之玄迷住了心性。”

  小杨笑:“这刀帝谷一脉的谷主名字,后代接前代名字用字,如老鼠衔尾一样。”

  蓝衫人神情肃然:“后辈不得妄语前辈高明。这刀帝谷主是世家相传,谷主的名字含大衍之数,以五十为一循环,正含了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之意。历代刀帝谷主,根据当年方白衣带回的‘刀帝殿’双刀图所悟创的‘刀劫神功’,也在最末一招上,创出十九个变化来。那一刀,竟也是无人可破的。因此,‘刀帝谷’虽然低调行事,不太过问江湖之事,但‘刀弟谷’弟子凡有行走江湖的,都会闯出不小的名头,令天下为之侧目。”

  蓝衫人说至此,一顿:“若不是乌衣道长说及你身世,老夫知道你的刀术大多是自己悟出的,无师无门,我差点把你当作刀帝谷子弟了。”

  小杨说:“这次,若不是前辈把我匿藏于这寺墙夹壁,又自著蓝衫,瞒过严府侍卫,这证果寺,就要为在下所累了。”

  蓝衫人笑:“这一切,你其实应该感谢乌衣道长安排有方。若不是他居中安排,我又怎会这么巧能接应你摆脱严府尾追之累?”

  小杨说:“据晚辈所知,一代‘捕王’韦不凡归隐而去,早已辞世了。敢问前辈名讳?”

  蓝衫人沉默片刻,道:“名声为世所累。我已改过三次名,死过三次了。韦不凡之‘死’是第三次。我现隐居京师,易容化名入刑部作事。刑部六扇门中有个新来的捕头,时隐时现,四海追踪巨寇大盗,名叫做柳虎侯的,便是我了。但你只须记在心上,切莫对世人说起。”

  蓝衫人一笑,续道:“但那柳虎侯易容擒凶,所易容的面具,都是精于面具制作的蜀中‘变脸坊’‘巧手纪’会为我制的,时时在变。下次见面时生的什么模样,我也不知‘巧手纪’会给我什么样的面具,让我变成什么模样了。”

  小杨说:“前辈是怎样知道这寺里有夹壁的?我想,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蓝衫人说:“我在寺里十四年参悟刀帝殿之秘。一次无意中得知这个秘密。因缘巧合,不想为你解了一困。”

  小杨望向蓝衫人:“原来前辈原来也是用刀的。”

  蓝衫人摇头:“我初行走江湖,用剑。在江湖上有微名。后从军,用枪,对枪术一道,颇有所得,人也升到了参将之职,因厌恶兵部官场之腐败,辞官而去。再改名入刑部,从刽子手一直做到‘捕王’。那段时间用的兵器,是斧与飞斧。飞斧术,是参考了浙省刑衙总捕巴炼石的铁链功而有所创设的。对刀道,近十四年,才来这里参悟的。”

  小杨说:“前辈于十四年即悟无上刀道,真所谓神人!晚辈习刀近二十年,才粗识刀术入门。”

  蓝衫人大笑:“若是‘快刀’小杨说粗识刀术入门,那天下刀术名家,大都要羞杀了。”

  蓝衫人笑声一收,望着小杨,脸转严肃:“不过,你的刀术,要入刀道,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为了使你知道天外有天,刀道最高境界是什么样子,我要破我四十年艺不外露之例了!”

  小杨说:“能睹前辈神功。晚辈算是三生有幸了!”

  蓝衫人说:“话说了几箩筐了,而给你看的刀道,还没演示。这不成了天桥把式了?好,你看着,我开始演示刀道……”

  听蓝衫人如此说,小杨顿脸色郑重起来,一眼不眨地看着蓝衫人取过刀,立门户,吸气,缓缓举刀,演刀……

  【八】

  蓝衫人与小杨站在秘魔岩最高处。

  蓝衫人看着西北方向正推上的一块乌云,淡淡道:“一个时辰内,这云推到岩头时,必有一场雷暴大风。到时,你便会看到我那一刀之威。”

  小杨嗯了一声,心中不无失望:蓝衫人的刀道,并不为奇:既无刀风劲烈,也无刀罡迫体,更无刀啸之声。每招都极从容,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可说是纤尘不惊。这样的刀法,有什么威力?

  一个时辰后,一切如蓝衫人所算,这团老大的乌云真推到了岩头上空。

  这时,蓝衫人脸色严峻,拔刀向天,身上蓝衫无风自动起来。

  不一刻儿,只见岩上风渐凛烈,云低天黑,那云似欲要湿人面了。

  饶是小杨胆大,面对如此奇绝的天象,也不由心下穆然肃然,垂手而立,环顾四方,心中顿起顺从天命之意。

  天风雷雨,山处高而云凛烈,似有无数雷电,藏在黑乎乎的一大朵一大朵巨云中。

  蓦地,风贴地一卷,一阵大雨,从天而降,白渗渗的雨条斜织,似有龙影在云雨中升腾翻舞。

  而就在这时,雷,一个接一个,从远而近,真有所谓雷车,隆隆作响,推过来。成串惊雷,接连响起,霹雳交加,雷轰电闪。天更黑,更低,欲与地面相合……而雨更狂,如数条白龙,在黑天下乱窜,狂舞。

  秘魔岩下,证果寺里,群树乱舞,像一群被雷声唤起的巨魔,正从地下升起,在天空下乱摆着它们的长发,与天地风雷抗争。

  忽听蓝衫人大声念了句什么,将刀用力一挥。

  似是被刀引起,一声极其巨大的雷声炸响,一道电光,从长天当空劈下!

  蓝衫人怒喝一声,那一声怒喝,竟盖过了天雷之声!声震八方!

  蓝衫人怒喝声中,将手中刀飞掷出去!

  那刀,如有灵性一般,化为一道龙影,奔向天空。

  轰轰烈烈。

  仿佛天找到了发泄愤怒的对象,把一串雷电俱向飞在空中的刀打来劈来!似要把这把在天地间飞舞的刀给劈落凡尘去,劈落山下去。

  蓝衫人将手一牵一引,喝声“疾!”

  那把飞在空中的刀,在空中一个盘旋,倏地向证果寺刀帝殿方向射去。

  霹雳连连!一串霹雳竟追随飞刀,而下,无数道闪电电光,劈在刀上,使刀在电光中化为一道蓝碧之光!

  那蓝碧之光在飞凌刀帝殿上空时,蓦地一盛,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团极其耀目的巨大火光一闪,七八个火珠在空中狂舞,乱飞!

  就在这时,奇事陡现:

  整个刀帝殿,如被一柄无形的巨刀从空中劈下,一劈为二,向两旁倒开!整齐地倒开!

  当整个刀帝殿顶在缓缓向两边倒下时,忽然又同时裂出八个块面来。

  每个块面,都有数道“刀痕”划过,切开!

  每一块面的“刀痕”所切裂开,都不相同。

  小杨看了三块,不由心中猛地一凛,似有无数个雷在心房中炸响:

  那每一裂开的块面,再裂开时,竟呈八卦卦象:

  乾三连,坤三断,离中虚,坎中满……

  那一道道长长短短的“刀痕”,不正是一个时辰前,蓝衫人演刀时所划的刀的轨迹?

  再接着,随着电光明灭,空中竟出现龙腾,虎跃,凤舞,熊咆,百鸟朝凤,九龙戏珠,金刚降魔,仙人度海……种种若真若幻的幻景,每一景出现都极短,一明一灭,旋生旋灭!

  在明灭中,壁画中的种种情景也纷至沓来:九色鹿,马头王,白莲花,金翅鸟,神佛菩萨,十六诸天,天、人、龙,修罗等八部……僧帝释从高空中一刀劈下,大地为之分裂、刀灵仙拔刀起舞,舞上天庭……

  小杨如入山阴道上,得睹八宝楼台,众景明灭缤纷,千变万化,目接不暇!

  “啊!”小杨只感各种景象纷生,不知怎的,似有无数压力,应景而生,向自己压来,如泰山压顶,竟无法阻挡!随着景象愈见愈多,愈现愈快,小杨只觉身上所负,越来越重,以致心跳气促,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进来!

  情不自禁地,小杨发出一声长叫,仰天倒下!

  随这长叫声,小杨喷出一口血来!

  随即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就是刀帝殿?”

  小杨望着满地废墟,不由呆住。

  陪着小杨的老僧人叹气,道:“昨天你和那位施主离寺后一个时辰后,骤来一场狂暴奇特的雷雨,贫僧等缩在屋内不敢出去,只见天上,唉诸天神佛都现身了,还有神刀飞舞,那刀御雷电而行,生生把一座刀帝殿给摧成这样了。也就在昨日那个时辰,挂单驻锡敝寺的神僧长眉罗汉圆寂了!留下偈子说:‘二百年来守一殿,且欣刀帝世有传。天下无极终太平,何必长眉作罗汉?’那意思,竟是他作了两百年守殿之人,现在大功告成了!”

  “那,那与我一起离寺的那位……”

  “这位施主昨天把你送到寺门口,嘱老僧照看,说你会次晨醒来,他有事先走,留了一柬给你,你可自己看。”

  小杨接过老僧颤巍巍递来的纸柬,见上面写道:

  “字示杨君:

  刀道至境,天下无极,本应无阴无阳,无形无相,本乎自然,如道之存,包罗万象。吾虽明此理,然犹存竞胜之念,道心不纯。昨日违逆天意,强示无极之境,功亏一篑。本人亦为天雷所伤,需觅地静修。

  刀帝殿刀帝神圣,藉图传法,而心诀为《刀气合一心诀》,为两圣生前所抄录存世。据某所知,传至本朝,原为武林第一美人白玉姬所收藏。然白氏已嫁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是否肯示外人,不可知矣。

  某以十四年悟刀道之‘刀帝之心’,理虽得之,而行尚不足。始知知易行难,千古至理矣。人生参商,世事星转。日后相见,自有因缘。以某估衡,尔醒来半个时辰后,严贼当遣众来寺追查,尔应速离寺他往。

  此纸并白氏收刀帝心诀之事,不可外泄,以免生祸患,累害他人。切切。”

  小杨望下看落款,落款却是四字:

  “知名不具。”

  那蓝衫人,端的如神龙天外,见首不见尾了!

  小杨弯腰,从废超墟里捡起一块稍大的碎砖,希望能再看一眼壁画之残存,却见画有壁画的一面,画彩俱已脱去,只偶余几块极薄的白石灰附在砖上,手指略一捻,不但石灰,连砖俱成粉末,从指缝漏下。

  小杨连捡四五块断碎之砖,见都是如此,砖间堆塞彩色粉末,五色混杂,已不可分。至此,小杨再彻底相信:这刀帝殿,算是彻底从人间消失了!

  想不到自己竟是最后一个得睹壁画全豹之人!

  想到蓝衫人所嘱,小杨将双手一合,把蓝衫人留的纸柬,运功化为纸粉,然后低头一拜老僧,扬长而去。

  “善哉,善哉!”看着那青年刀客施展绝高明的轻功身法,离寺而去,那蓝衫之影闪了几闪,已然不见,老僧见怪不怪,只是轻轻地念佛。

  这老僧霜眉如雪,显然已见过太多的世间奇事了。


第四章 红花毒尊

  【一】

  “武林老大房典当”。

  七个金字在夕阳中闪闪发光。

  典当华屋连云、高楼重门,若没有这招牌匾额,准以为是哪位致仕隐居林泉的高官府邸。

  门为铜门,暗青的铜门。

  门两旁是铁狮子,拴马石,旗杆座。

  还有一副兵器架。

  铁铸的兵器架。

  兵器架上每逢一、三、五、七、九,插的是一对短戟。

  重五十七斤的短戟。

  短戟旁边则插一根竹竿。

  高一丈七尺的竹竿。

  这就告诉前来的武林朋友,典当值日护卫柜头是张重龙与虞立。

  “短戟”张重龙。

  “竹神”虞立。

  逢二、四、六、八、十,兵器架上是一件独足铜人。

  重八十三斤的独足铜人。

  与独足铜人同时摆出来的,是十三口柳叶飞刀。

  ——这就是说,今日的值日护卫柜头是“大力鬼帅”张盖和“秋风扫落叶”章铁钦。

  ——暗器名家、飞刀圣手“秋风扫落叶,不亦悲夫客”章铁钦的“秋风扫落叶”十三口飞刀,是江湖黑白两道俱望而生畏的兵器之一。

  张重龙、虞立、张盖、章铁钦。

  有这四人做柜头护卫,放在这典当的珍宝,就像喝在酒鬼肚子中的佳酿、花雕一样稳妥。——没有一个人能把酒鬼肚中的酒拿出来。

  ——即使把酒鬼的肚腹剖开也不能。

  因此,武林老大房典当的生意一向很兴隆,兴隆到即使见一个人拿来一只癞蛤蟆也可典当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也没人见怪。

  ——他敢当,当然能赎,不赎的话,他至少有值三十两白银的东西抵押。

  譬如人命。

  人命岂非很值钱?

  一间高大宽敞的铁房被一道铁栅中分为二。

  铁栅里边是一排铁柜。

  铁柜上有一只只铁抽屉。

  铁抽屉上用朱笔写着“天”“地”“玄”“黄”等字样。

  每一字下有个锁孔。

  每一个锁孔都插着花。

  花有富丽的牡丹,也有寻常的鼓子花,有山茶、豆蔻、百合、菟丝,还有来自天竺的优昙花、来自扶桑的八重樱。

  铁柜上有一个蝴蝶形铁把手。

  铁把手上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大金环。

  金环上有无数银圈。

  银圈上有一把把钥匙。

  ——开铁抽屉的钥匙。

  铁栅外边是一张胡床,一张青玉案,一盏鹤形灯,一把太师椅。

  案上有文房四宝。

  椅上有一个夜读春秋的书生,书生膝上横剑。

  剑如秋水。

  “梆、梆、梆!”

  铁房外传来敲击声。

  书生手一握剑,抬头喝道:“龙在海!”

  “虎在山!——我是金二。”外面人叫道。

  书生舒一口气,握剑的手顿放松了:“何事?”

  金二道:“章先生传令进来,须加强防范。杭州今夜已发三起盗案。”

  “金一明白。”书生应道。

  书生取过一卷纸,目光落在纸上:

  三月十七日。晴。

  抗倭大将戚将军俞将军合歼倭寇一部,斩敌酋七名。

  铁小侯王之女被掳,遭奸杀。

  涌金门一富翁家遇盗。

  夜得快报,有十一股倭寇侵扰沿海。

  夜子正又得报:红花毒尊潜来杭州。

  书生拿过笔添写道:

  丑时末刻得报:今夜杭州发三起盗案。

  【二】

  浙省刑衙大门。

  一骑急驰而至。

  马上骑士一勒马缰,问门口衙役捕手:

  “巴老总呢?”

  “孤山梅庄。什么事?”

  “巡抚府遭盗。”

  骑士说完调马急驰而去。

  那四个青衣汉子像一阵风怒卷而来。

  四个青衣汉子:青衣。青裤。青布扎头。人字倒赶浪绑腿。白袜。麻鞋。

  四个青衣汉子扛着一副门板。

  门板黑。

  黑门板上覆着一幅黑色的布。

  黑色的布上放着一朵花。

  血红的花。

  四个青衣汉子走得极急。

  然极稳!

  外人看来,四个青衣汉子似是行云流水般飘泻而至!

  四个青衣汉子扛着门板穿过牌楼,穿过跨院,穿过天井,然后穿过一道阴森、威严的廊庑,进入后院。

  后院是一个有石、有竹、有亭的庭园。

  园中有一黑衣老者背门而坐。

  老者独饮。

  四个青衣汉子齐单膝点地,动作划一地放下肩头所扛门板。

  四个青衣汉子各把手握在刀把上——

  四柄短刀钉在黑门板的黑布四个角上。

  四个青衣汉子一齐拔刀。

  刀起。

  布飞。

  似有一阵狂风把黑布卷飞!

  怒卷狂飞的黑布中一个女子的清音怒喝道:

  “杀!”

  一团怒卷的黑布陡向黑衣老者扑至。

  黑衣老者回首,抬头,他惊见——

  黑布裂开!

  一白玉美人的裸胴旋出一道至美的白光!

  然白玉美人随即如飞鹰折了翅膀一样陡地陨落!

  陨落的白玉美人骤然变成铅灰、银黑!

  落到地上时,白玉美人已整个人都在萎缩!缩小……

  这时,天上那块黑布冉冉飘下,正好盖住了缩成羊子般大小的白玉美人。

  黑布盖下后便静寂不动。

  ——死一般静寂不动。

  然后——

  黑布忽然燃烧,发出耀目、色彩诡丽的火焰来!

  燃烧中似有一声极惊怖、极凄厉的女声遥遥地划过长天暮暮、院落深深!

  四个青衣汉子似都听到了这一声女声。

  四个青衣汉子脸俱青了一青、目光蓝了一蓝。

  而黑衣老者的一双眼顿如两把快剑相格,击溅出锐烈的光芒:

  “烈火离魂蛊!”

  死者:梅素素,孤山梅家坞“铁梅堂”堂主。

  梅素素是天目山了凡神尼之徒、大侠“梅花金枪血霸王”梅天君之女,武功了得,自创“铁梅堂”一派,曾挫败江湖高手一十七名,有“铁女侠”之称。

  梅素素自负美貌,一直是云英未嫁之身。

  梅素素善使“小天目山梅花十八刺”神针。

  梅素素死于“烈火离魂蛊”下。

  梅素素竟被:

  先奸、后杀!

  “这是第十八个被奸杀的女子!”

  黑衣老者负手喃喃道。

  黑衣老者把目光沉郁地投向案上白纸。

  白纸上是一连串的案子记录:

  涌金门钱小侯王之女钱惜惜十七岁三月十七日被掳,遭奸杀。

  南屏山下巨富秦官保之妾潘依依被人劫走,先奸后杀。

  左荡……葛岭……金鼓洞……

  奸杀!奸杀!奸杀……

  黑衣老者目光扫过案上白纸所书,负手仰天无语。

  黑衣老者的手忽猛地握拳——

  拳响!

  拳骨脆响!

  拳骨脆响声一路由拳至腕、至肘、至肩、至胸、背、胯、腿、胫、脚!

  黑衣老者顿如一张黑色的纸飘起!

  黑衣老者飘上了厅堂的屋顶。

  黑衣老者的右手轻飘飘地“飘”在屋顶天花板上——

  黑衣老者的手一“飘”上天花板,人顿如流星射出厅堂大门!射出大门时,身子略一沉,足尖在天井的地面上一点,身子一跃,已飞上了屋面!

  黑衣老者适才右手“飘”到的屋顶天花板忽然粉碎、堕落,落下一个人来。

  ——与此同时,屋顶上响起怒叱声、刀兵碰击声、暗器急啸声与凌乱的脚步声!

  四个青衣汉子脸色一凛,两个扑向“落”下来的人,两个扑出门,也纵身飞上屋顶,追黑衣老者而去——

  有敌来袭,不能让老总挂了单!

  这是两个扑门而出的青衣汉子同时在心中掠过的想法。

  殊不知正是这想法救了他们自己!

  ——因为当他们回来时,发现留在现场的两人,已被杀,且死状如梅素素般极惨。

  黑衣老者飞上屋顶时,眼角正瞥见两道剑光匹练般交剪而来。

  黑衣老者手往腰中一摸,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器。

  他是使铁链的。

  在杭州,黑白两道的人听到铁链抖动的声音脸色都要变一变的!

  ——因为有他这条铁链!

  ——巴老爷子的铁链,抽折过西城铁臂王王千斤的胳膊,锁扣过七里滩快剑堡堡主于不丁的七星剑,更抽断过黑道上恶名远扬的“三凶”“一霸”的脊梁骨!

  提起浙江刑衙总捕头巴炼石的名头,那是风摇铜扁豆——响当当的!

  巴炼石铁链挥出,“凤凰三点头”、“金鸡夺粟”,铁链已叮当作响地缠扣上了左右如毒蛇般刺来的两口剑。

  巴炼石左手一扬,向那一左一右两个使剑的蒙面剑客,射出两颗铁菩提子。

  巴炼石的铁菩提子暗器,百发百中,为武林一绝!

  但他的铁菩提子落了空!

  ——铁菩提子在中途遇上了七八支小飞叉。

  铁菩提子被小飞叉击沉下去。

  与此同时,十几件暗器带着狰厉的急啸,射向巴炼石。

  ——暗器有瓦棱镖、飞蝗石、袖箭、连珠铁花弩。

  还有中原罕见的竹箭与最难拿捏发射的铁蒺藜!

  巴炼石见状怒叱一声,手腕一振,铁链陡地跳离所锁扣的剑,舞成水都泼不进的一道铁链链幕——

  “风雨会中州”!

  这是铁链退而自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保命绝招。

  杀敌固然重要,但保命更要紧!

  这是捕快的原则。

  捕快不是杀手死士,拚命不是他的行当。虽然有时不得不拚命,但能不拚命时还是尽量不拚命的好。

  于是,所有的暗器都在铁链舞出的防卫帷幕外纷纷降落、粉碎、崩飞。

  ——但巴炼石停下舞链时,眼角飞瞥之处,见两个青袍的蒙面客袍角一闪,也已到了相隔十八九丈的对街女儿墙墙角处了。

  “魔崽子们,想溜啊?”

  巴炼石大叫一声,人顿如大鸟一般飞起!

  他急飞的身姿像一头黑鹰!

  他三个起伏间,已落到了女儿墙墙角处。

  这时他看到那两个青袍客的身影正在街对面七八丈远的地方纵高窜低地急逃。

  他不由精神一振,轩眉一层,哑哑笑道:

  “看你能跑多远?”

  他说完,纵身向对面街上跃去。

  “什么人?”

  黑衣老者巴炼石正跃在街心上空,随街面上一声厉喝,有三条人影跃起,三杆红缨大枪齐向他扎来。

  巴炼石急抡铁链,把三枪挥退,喝道:

  “巴炼石在此!”

  “是巴老总!”

  三个枪手闻言,齐单膝点地行礼:“恕小人误犯老总虎威。”

  与此同时,一个军官打扮的中年人迎上叫道:

  “可不得了,巴老总,都督府也出盗案了!”

  “什么?”

  巴炼石闻言,心中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都督府也敢盗,这伙盗贼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三】

  三月十九日。多云。微风。

  典当大院后花园。

  一座白色石屋,无门、无窗。

  屋呈半圆形。

  屋面上满是龙凤云纹的浮雕。

  屋四周为白石坪。

  坪外有一八角亭。

  亭上有一蓝衫文士与一账房先生打扮者正在对弈。

  蓝衫文士清秀、精神。

  账房先生有孤寒之色。

  亭外为湖。湖水环此地而由西往东流出。

  一艘小船,由舟子划着飞快驶来,停在亭下石磴。

  五六个人下了船往亭上走来。

  五六个人中那个三绺长髯、虎眉凤目的锦衣人,不是典当主人曾九侯还是谁?

  另外两人则抬着两只箱子。

  铁皮箱子。

  莫非又有什么重宝典进典当来了?

  蓝衫文士站起,恭声道:“虞立有失远迎。”

  曾九侯向虞立点了一下头,目光却望向账房先生打扮者:“章先生雅兴被打扰了?”

  章铁钦把袖一拂,顿打乱了棋局:“一时之兴,让东翁见笑了。”

  曾九侯说:“两位请点验一下送来的东西。”

  虞立、章铁钦各走向一个铁箱,打开点检。

  当虞立、章铁钦弯腰去打开铁箱时,有四个人要打开虞立、章铁钦——

  那四个扛铁箱的人乘虞立、章铁钦弯腰不备之际,同时出了手!

  不但出了手,还出了刀剑。

  ——缅刀!软剑!

  缅刀、软剑同时招呼向章铁钦:

  刀劈头!

  剑刺心!

  而另两个人则向虞立身上扑去:

  一个使的是“大撕风手”,撕虞立的心!

  一个使的是“斩龙掌”,立掌为刀,一刀斩向虞立的颈项!

  那四个人用刀剑、指掌想打开的,是虞立、章铁钦的身体!

  他们是不是想看看两人的血是不是够红?心是不是够热?一旦心碎、头断了,是否还活得成?

  谁还能在心碎、头断后活得成呢?

  但谁还希望这样“打开看看”后让虞立、章铁钦活呢?

  ——这四个人出手,本就是要虞立、章铁钦死的!

  奇怪的是四个人杀两大典当护卫柜头,典当主人曾九侯竟笑吟吟地看着。

  难道他认为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该死?

  抑或他被人做了手脚,下了毒,点子“笑腰”穴?

  但见虞立身子一闪,人已从两个向他下手的人中间闪出。

  他闪出的身影像一缕烟。

  淡蓝的烟。

  与此同时,只听“当”“叮”两声响,暗算章铁钦的刀剑也被两粒圆骨溜溜的东西击中,击得刀、剑偏斜荡开,落了空。

  然后虞立、章铁钦开始反击。

  虞立如一缕蓝色的烟飘起,飘向了那两个偷袭他的人身后。

  他在飘出时射出了两道绿光。

  两道绿光射出,两个偷袭的人便成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了!

  章铁钦的反击是出拳!

  他只打出一拳!

  这一拳拳风也不特别烈、出拳也不特别快,至于准头更谈不上,既没击向使刀的,也没打向使剑的,——他这一拳根本不是打人的!

  他、打、地!

  他这一拳击在地上,大地似乎给震了一震,隐隐发出了一声闷雷之声。

  那使刀、使剑的人忽身子震了一震,如遭雷殛,脸灰了一灰。

  两人的刀、剑已坠地!

  两人似已呆了。

  这时,有两人联袂谈笑从水上飘然而至。

  两人所显示出的这一身轻功正是武林人梦寐以求的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境界。

  这两人一个是和尚,宝相庄严、眉目清朗的和尚。

  另一人三绺长髯虎眉凤目,赫然又是一个曾九侯!

  这一个新来的曾九侯大笑回看和尚:“大师,你看我这典当如何?”

  和尚长念一声佛号:“善哉!善哉!曾施主既有此心此力,乃天下苍生之福!”

  原先的那个曾九侯抱拳降阶相迎:“张重龙见过东家与法舟大师!”

  ——原来那和尚就是灵隐寺的主持法舟和尚。

  ——原来第一个曾九侯是“短戟”张重龙扮的。

  曾九侯向张重龙点了一下头,然后笑望虞立、章铁钦:

  “你们猜出眼前这几位的来历么?”

  章铁钦望着其中一人道:

  “杭州有十一家武馆、武场,但真正得名家门派嫡传的只有三家。城南老孟的武当拳剑、城东顾大眼的少林棍都是名门正宗。但真正的高手是城北‘风云武馆’馆主赵高梁,赵高梁武功高强,并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只因他肯吃苦和遇到了一个好师父,他的师父好像姓韩……”

  “不错,我就是韩威。”那人道,他边说边慢慢脱下外面的罩衫,露出里边浑身缠着系着挂着的插满飞刀的皮带与装着各种暗器的皮兜、皮囊。

  “铁拳满天星”韩威的拳术、暗器,是江南武林真正的高手之一。

  但他袭击章铁钦时,用的是剑。

  章铁钦的眼睛望着另一个人脸上,目光已变严肃丁:“你如用铁链、暗器出手,我便真成了‘不亦悲夫客’了!巴总捕此来,一定别有深意吧?”

  ——巴总捕?他说那另一人竟是浙省刑衙总捕巴炼石?

  巴炼石哈哈一笑,顺鬓角往脸上一摸,掀下一张薄若蝉翼的面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章铁钦:

  “你如真是以暗器成名的‘秋风扫落叶、不亦悲夫客’章先生,老夫说不定真出暗器领教先生的绝技了!”

  章铁钦惊讶地问:“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巴炼石:“你当然不是。”

  “我是谁?”

  “你是张盖,‘大力鬼帅’张盖。你刚才打向地上的一拳,是‘恨地无环’!”

  “你错了!”

  章铁钦说完,从他身上飞出了几十缕、几百道寒芒银光,全射向了巴炼石!

  巴炼石大惊,跳起,在空中施展他素不外露的“魔陀鬼旋”身法,将暗器一一避开。

  待章铁钦射完暗器,巴炼石斜掠而落,落到地上,瞪着章铁钦:

  “现在连我也搞不清楚,你究竟是‘大力鬼帅’张盖还是‘不亦悲夫客’章铁钦了!”

  章铁钦大笑,笑声豪朗:“我的功夫是张盖的,容貌是章大哥的!”

  “你是张盖。”巴炼石松了一口气道。

  “我当然是张盖,你如真遇上章大哥的暗器,是否能全身而退只有天知道了!”

  曾九侯又问虞立:“你那两位呢?”

  虞立笑道:“待我看一下‘神签’!”

  他走到两人中那个身材高大的袭击者背后,从那人脊椎与颈项联结处的“大椎穴”上取下了一片碧绿色东西。

  ——那是一片竹叶!

  虞立看了一眼竹叶,迟疑了一下,又取下另一个人“大椎穴”上的竹叶察看。

  这一察看,他不由发出“噫”的一声惊奇声来。

  “怎么啦?”张重龙问。

  虞立转到那身材高大的袭击者面前,望着那人拱手一揖:

  “想不到是道上同源来了。我们开典当,阁下开镖局,都是替人看护钱财的行当。我小虞这算是给龙大镖头、龙总局主行过礼了!”

  随后虞立把目光定在另一个人脸上,仰天打个哈哈:

  “今天巧了,我两片竹叶都白打了!龙大镖头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一流的外家横练功夫,我这专克内家气功的竹叶制穴,形同虚设。而这位则更绝:竟然是石道人的‘石头闭穴拳’传人!据说,都督府中有一位三将军叫凤国荣,是石道人的二弟子,不知这位是……”

  “我是凤国荣。”凤国荣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这位也正是龙总局主。但你能否再猜一猜?”

  “猜什么?”

  “我们的来意!”

  “浙省刑衙总捕头巴老爷子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韩老拳师武艺超群、恪守武德,为人谨慎谦逊;加上都督大人倚为左右的凤三将军与颇有侠义之名的龙大镖头,四位同来,不是请我们典当的护卫协同捉拿近日来连连作案的飞贼凶手,便是托我们代为保管巡抚、都督大人府上的金银珠宝!”

  “虽不中,亦不远矣。”巴炼石道,“近来盗贼猖狂,连巡抚衙门、都督府都敢下手!据侦报,盗贼中混有日本浪人,此事恐与倭寇有干系。”

  “为全力捉拿盗贼,同时又不出纰漏,便有请典当代为保管一件重要物事了!”凤国荣道,“那是事关沿海一带千万百姓生死兴亡的重要物事,如不慎落到倭寇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虞立、张盖闻言眉毛不由齐扬了一扬:

  “不知什么物事竟如此重要?”

  “赵大人、胡大人与戚、俞、谭三将军剿灭防卫倭寇的兵力部署图。”

  说这话的是法舟和尚。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只黑漆的铜盒。

  密封的铜盒。

  铜盒有三道锁纽,还有三道盖了关防大印与都督府、巡抚府朱红印鉴的火漆关封。

  每道关封上都署着六道名字:

  凤国荣。

  巴炼石。

  龙四海。

  韩威。

  释法舟。

  最后一道龙飞凤舞的名字则是“武林老大房典当”主人的签署:

  曾九侯。

  曾九侯仰头向天,似在向九天苍穹诉说所负的重任,沉声道:

  “我们接的这个当,是保证倭寇被剿灭前,不让这只盒子失窃。”

  “我们接的是,义——当——!”

  巴炼石率龙四海、韩威、凤国荣、法舟和尚告别:

  “我们去缉拿飞盗凶手,你们护盒,各负其责。”

  “但愿我们捉拿到飞盗凶手后,能请各位喝一杯。”凤国荣道。

  “但愿将来把倭寇赶走后,取出这盒子,还是这六道名字,一无所损!”

  曾九侯接道。

  众人大笑而别。

  依旧铁房,铁栅。

  胡床。青玉案。太师椅。

  依旧是那称“金一”的书生。

  书生在写日志——

  四月初一。阴。

  都督府宝盒安然无恙。

  京都捕神柳虎侯已到八日,破盗案五起,缉拿七人下狱。

  昨晚,保叔塔巷又一民女遭奸杀。

  晨得快报二:神偷卓飞飞又现江湖,且已来杭,须加防备。

  杭州东城外有日本国浪人、武士出现。

  上午,大护卫张重龙外出喝酒,遭无名高手挑战,张虽胜,亦受微伤。无名高手临去扬言将来报仇。

  中午见张重龙,张有忧色。

  “梆,梆梆,梆!”铁屋外传来敲击声。

  书生停写,手已握剑,喝道:“初一过了是十五。”

  “十五过了又初一。——我是金二。”外面人应道。

  “何事?”

  “老板传谕:天杀星、妙偷、幽冥使者齐现杭州城,各堂口、宝柜严加防范!”

  “金一明白!”

  书生回到书案前,犹自喃喃自语:

  “天杀星、幽冥使者,难道他们是为无名高手来的?”

  想到那杀人无数的天杀星和神出鬼没、把灾祸、凶杀与死亡气息带到每一个地方的幽冥使者,书生心中陡起了一阵寒意,不由又加披了一件衣衫。

  他忽有一种预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大风暴正在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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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美人当

  【一】

  张重龙接到天杀星的约斗贴子后,脸上一扫忧色,还仰天打了个哈哈。

  然后他到银柜上支了当月的薪水三百两银子,连同积攒的两千三百两银子全部兑成银票,细致地封在一土封信筒里。

  信寄往同西大同府,古定桥,张堡转三房张义怀收。

  当他举着写好的信封正自看着时,四个人鱼贯而入,进入了张重力的客厅。

  四个人是:

  曾九侯。

  张盖。

  章铁钦。

  虞立。

  看到四个人来,张重龙的手忽哆嗦了一下。

  曾九侯一双眼睛盯在张重龙脸上: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张重龙:“是的。”

  “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没法干事的。”

  “谁是死人?”

  “我。”

  “谁说你是死人,那人简直就是放他奶奶的臭狗屁!”

  说这话的是虞立。

  一向文质彬彬的、文静的虞立。

  虞立清秀的白脸上,因说话激动泛起了一片血红。

  “你以为天杀星一定能杀你?”

  问这活的是张盖,一个身材高挑的刀脸汉子。

  他问这话时,目光忽税烈如太阳,发出金针一样耀目的光芒。

  那是种能刺痛人眼睛的光芒!

  他说这话时,那目光便射在张重龙阴寒的脸上,直射得张重龙脸上阴寒之色褪尽,变得微烫起来。

  “我……”张重龙第一次嗫嚅起来。

  “看来你并没把我们三个当成你朋友。”

  长衫布履的章铁钦淡淡地道,他叹一口气,冷冷笑道:“嘿嘿,是我章铁钦不知深浅,硬要高攀了!”

  “你,你们……”张重龙望着四人,目中不由一热,他原本空洞洞的心里,陡有了一份充实的、沉甸甸的分量。

  ——友情与希望的分量。

  “是的,我,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章铁钦的目光暖暖地迎着张重龙的目光,把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张重龙的手。

  虞立的手也加了上来。

  而张盖把三人的手都握了起来——

  他一只手大得能握住三双手!

  曾九侯则拍拍张重龙的肩膀:“据说天杀星是六个人,我们五个,加上‘小祖宗’也是六个。我倒看看,是谁更狠些。”

  “你是说,‘小祖宗’已答应加盟我们典当了?”张重龙闻言,眼睛陡然亮了。

  “我已答应给他那么多月薪,他还不干除非是呆子。”曾九侯道。

  “他要多少?”

  “一千两。”

  “一千两?”

  望着四人齐瞪大的眼睛,曾九侯笑了:“一千两也不算多,他开支要比你们大一些。无论谁染上赌钱、喝花酒这些毛病,开支都会大一些的。我保证到月底他一定一个子几也不剩了。”

  “这个小祖宗!”虞立叫了一声。

  “这个狗日的小祖宗!”张盖带劲地笑骂了一声,骂声中带有羡慕。

  “天杀里约斗张重龙。”

  “张重龙死定了。”

  “‘大力鬼帅’张盖和‘小竹神’虞立将出来帮衬张重龙。”

  “那三人都将倒下去。”

  “章铁钦和曾九度也插手此事。”

  “章铁钦的飞刀暗器,确是对付天杀星的有效克星;曾九侯的武功,从他露的一身轻功来看也一定高极。纵如此,老大房的五大高手也不是天杀星的对手。”

  “天杀星真那么可怕?”

  “天杀星本来就是武林中最可怕的杀手组合,他们出道以来,从没失手过。你应该记得‘神风镖局’、‘十三字’和金拳银掌司马兄弟的事吧?”

  “记得。但他们……”

  “他们哪一家比‘老大房’差?中原第一镖局‘神风镖局’有七个分局,高手林立。局主高泰山的混元一气功之精深,堪与武当容大先生的太极功夫相匹,混元掌与大关刀更是威风八面,所向无敌。至于‘风云双钩’孙氏双雄、‘日月风雷扇’卓小公子和‘短张’的神打、‘胖罗汉’杨吉的罗汉十八手及‘金鸡神仙’侯小乙,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好脚色,结果呢,全死了。‘神风镖局’总局连趟子手、门房、家眷在内一百零三人都死了!”

  “那次,天杀星用的是下毒、暗杀手段。”

  “‘十三字’是对黑白两道都不买账的十三个高手联手闯天下的小派别,但他们奉行的‘不问成败,只问是非,正邪我独行’的十三字宗旨使他们做下不少脍炙人口的侠义之举。杀屠大将军,娶魔教公主,闯正义庄。——光这三件大事就足以让天下人惊心动魄的了。——但他们还是被毁在天杀星之手。”

  “我知道,‘天杀星’灭‘十三字’用了美人计、离间计、下蛊术和‘霹雳堂’的火药暗器。”

  “如果你认为这两件事还不够显示天杀星的实力,那么想想金拳银掌司马兄弟吧!金拳先生司马雄与银掌榜眼司马英都是被‘天杀星’以真功夫所杀的。此外你还可想想‘长河落日剑’段万里和‘宝马银枪满天飞’韦青衣之死!”

  “那么据你说,老大房典当一点也没胜算了?”

  “我找不到。”

  上述对话者,是法舟和尚和韩威。

  法舟和尚在说完“我找不到”几个字后,默默出了一会神,喃喃道:

  “你不会知道的,天杀星究竟有多可怕!”

  他叹了一口气,低低道:

  “因为我被天杀星杀死过一次。”

  他接着说的话令韩威吓了一跳:

  “因为我就是天杀星!”

  【二】

  天杀垦约斗张重龙是在栖霞岭金鼓洞口。

  时间为翌日辰时正刻。

  张重龙是于翌日卯时向栖霞岭出发的。

  这世上谁也想不到“短戟”张重龙是这样赴“天杀星”约斗的。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他是坐着轿子去会“天杀星”的。

  “小竹神”虞立最先到达金鼓洞口约斗现场。

  虞立认为,既然是帮朋友打架就应到得早一点。

  因此,他就提早一点点来了。

  他的提早一点点就是五个半时辰。

  ——他是昨晚掌灯时分即潜来这里的。

  因此,对金鼓洞一带地域风吹草动的变化,他看得最清楚。

  虞立很喜欢自已这一藏身之处能让自己看到别人而别人看不到他。地在这里巡视着全场动静,随时准备出击“天杀星”。

  时到辰时初刻,冷落的金鼓洞一带破天荒地人多起来。

  虞立看着金鼓洞口竟俨然是一个小庙会的规模:有四五十个人或在场上闲逛游览,或打阳伞、摆地摊、支馄饨担子,安烧饼炉子、卖糖钞栗子、茶叶蛋、冰糖葫芦,做起各种营生来。

  ——今日何日,一向偏僻的金鼓洞口竟成了赶集赶墟的墟集?

  虞立不由睁大眼睛察看起场中每一个人来。

  他要辨别一下这些人中,谁,可能是“天杀星”一党?

  他要辨别、寻找出来哪几个是朋友?他们都会布在什么地方?

  在刀尖上舔血讨生活,于此生死相搏之时,是不能找错朋友的。

  虞立第一个认出的,是章铁钦。

  章铁钦认出来了。

  张盖也认出了。

  但看不出谁是曾九侯。

  至于答应加盟老大房典当的那个使刀高手“小祖宗”“快刀”小杨则影子也没有。

  而令虞立不安的,是场中多了一些人。

  ——一些不该出现的人。

  这些人既有“老大房典当”附近一向老实巴交的市井街坊邻居,也有一些敝着胸、捋着袖管,平时飞鹰走狗的地痞无赖混混儿。

  然后,虞立看到一顶八人抬的红呢大轿,由八条壮汉抬着,从岳坟过来的路上,稳稳地走来。

  然后,虞立发现如从风中幻化出来、地上凭空冒出似的,在人众中多了六七个人——

  六七个让虞立看了心中不由一凛的人。

  这六七个人不露声色地、准确而巧妙地移向金鼓洞口场地的每一关键位置。

  这六七个人就像一朵花由中心向四周开放。

  ——是不是等他们的“花”开足了、开饱满了,就要上彩染“色”了?

  用血上彩染色,染红他们的“花瓣”?

  虞立随即又看到了一个人。

  看到这个人,虞立眼角不由跳了一跳。

  那是一个真正的高手。

  那个人一身劲装,头戴宽沿马连坡大草帽,帽沿压得低低的;外罩一件青色披风,徐徐策马走进场内来。

  那个人一来,虞立只觉四日的太阳顿阴了下来,全场有了一种肃杀之气。

  那个人的马鞍旁挂着一把刀。

  无鞘的刀。

  看着那个人进入场中,下马,坐下买了一副大饼卷油条,就着飘着葱花的咸豆浆慢慢地吃,虞立心中忽涌起股冲动——

  趁他低头时扑过去做掉他!

  如果自己以最得意的一招武功“天机”来杀他,他在突如其来的狙杀前将表现怎样呢?

  他会不会就像一只羊子一样头滚落、溅血、死去?

  他会以怎样的武功反击?(如果他能反击)

  他会不会惊慌失措——像偷吃东西被发现的新娘一样惊慌失措?

  ——但虞立只是这样想一想而已。

  他不能对这个连吃饭时也将刀撂在膝盖上的人出手。

  ——这样的人是最危险、警觉的敌人。

  你只要一招杀不死他,你就很可能死在他的刀下!

  ——但这不是虞立不出手的原因。

  虞立出手是从来不问自己能否生还之类事的。

  他不出手,只是因为今天如“天杀星”中有使刀的高手,那是归“小祖宗”的。因为“小祖宗”恰好也是使刀的。

  然而,这该死的“小祖宗”现在又在哪里呢?

  怎么现在还不见他到场呢?

  莫非,莫非他出了意外?

  【三】

  “你就是天杀星?”

  “我是。”

  法舟和尚目光炯炯望着脸上陡然变色、神色凛然的韩威:

  “衲子出家前的俗姓是魏,为‘天杀星’杀手组合中的铁血杀手。人们多以为‘天杀星’是六个人,六个武功绝顶、单挑独斗的刀客剑士而已。其实不然,——不是六个,而是三十六个黑道与邪派高手。”

  “三十六个高手?”

  “是。三十六个高手。他们分‘邪’、‘魔’、‘霸’、‘杀’、‘铁’、‘血’六组,每组六人。袖子即隶属于‘铁’组。铁组老大是‘两面三刀’阴厉山。”

  “十二年前,衲子因天良发现,与‘铁’组中的‘游魂枪’朱烈在执行狙杀‘飞虎’单战云、女侠‘珍珠伞主’向小真夫妇时,反了‘天杀星’,和单大侠向女侠一起,除掉了‘铁’组老大阴厉山、老二毕隆与老四狄不修、老六王羊。”

  “你说的是昔年‘天残门’的长老‘残剑断刀’毕隆和‘勾漏三鬼’中的‘修罗塔’狄不修?”

  “还有‘亡魂谷’的‘四翼公子’王羊,‘邪剑’唐半鬼的独传弟子。”

  法舟和尚说至此,苦笑了一下:

  “但我们也被‘杀’组、‘血’组两组‘天杀星’高手追杀了两年零十七天,单大侠向女侠双双遇难于雁荡山,‘游魂枪’朱烈与‘杀’组的两大高手同归于尽;至于我,也被‘血’组老大的‘血蜻蜓’咬了一下,这咬了一下的代价就是昏死在路边——后幸遇天竺神僧沙竭罗,以天竺疗毒圣药为我解毒,救了我一命。”

  法舟和尚最后微喟道:

  “经此一番生死大劫,衲子皈依佛门,当了和尚。本来青灯黄卷,早忘了这一切了,想不到‘天杀星’竟来杭州了。看来,命中注定的劫,逃也逃不了!”

  “大师的意思是——”

  “站在‘老大房’一边,助一臂之力。”

  【四】

  “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一。

  但这个衣白如雪的人并没停下观看。

  这白衣人挟一柄伞从长途跋涉而来又将跋涉长途而去。

  他走得很快,然很平稳、踏实。

  因此,走得很快的他,并没引起人注目。

  白衣人由湖畔转到一条曲折小巷,在这条小巷的第七十六户人家的院门前停下。

  那是一面黑漆大门,大门上有一对铜环。

  白衣人拿起铜环敲了三敲,停下,又敲了一下,停下,再敲了三敲。

  门忽无声地打开了仅可容身的一道门缝。

  白衣人身子一闪,门进门。

  白衣人一闪进门一道刀光如一道闪电从门后向他劈下。

  “当!”白衣人忽举伞一挡——

  他的伞竟是铁骨的!

  这时,院子中一个站着看花的人忽回过头来,一扬手,打出了一朵鲜花——

  鲜花带着劲厉的啸声,飞射白衣人。

  白衣人双掌一合接住了鲜花,人陡地退了三步。

  白衣人的双足在地上犁出了两道深深的足印。

  白衣人把手分开,花瓣纷纷飘落。

  看花人盯着白衣人:

  “你受伤了!”

  白衣人答道:“是。”

  看花人问:“你很忠诚。”

  白衣人说:“忠诚是武士的本分。”

  看花人脸上露出笑意来:“足利君,你说说‘老大房典当’的事。”

  白衣人说:“属下前天向典当的大护卫张重龙挑战,张的武功很猛,很凶,出手也很快,简直像鹰!属下不得已,以我斩阴流剑道之‘斫影术’斗他。我剑刺破他大臂,可惜不深!他以一戟击断我剑,一戟刺穿我衣内软甲,击碎护心镜。我未加恋战,即以伊贺派之遁法遁去。”

  “很好。”看花人微笑,“说下去。”

  “昨天,我按策略行事,花银子托一丐者将约斗书送往了典当。昨晚至方才,典当先后有十五人离开,他们出来时已易容化妆成各色人众。我虽没见到张重龙,但估计方才卯时出发之轿子内,肯定坐着他与他那对短戟。”

  “很好!”看花人又一次这样叫着,他的目光变得兴奋、强烈起来,脸上有了一层光亮:“山本,放鸽子通知位田一郎他们五个组,直扑典当。我要让苏我这老家伙知道,我柳生花男没有他,也能得到那份图!大头领过分器重他了!”

  “先生,”白衣人略一迟疑,开口问,“先生能肯定图在典当?”

  柳生花男——那个看花人冷冷看了白衣人一眼:“足利君,你忘了我柳生花男的格言是:目标准确,全力以赴——典当内我已得专人提供情报,他们兵力图一定放在水、木、金、火、土五宫中的一宫!我派五个组去,一组攻一宫,成功是一定的!”

  柳生花男说这活的当几,只听一阵健鸽扑翼之声,五羽信鸽快箭般射向天空,略一盘旋,分五个方向飞去。

  白衣人看着鸽子飞去,目光变得很奇特。

  然后,白衣人笑对柳生花男说了一句话:“阿马衣毛孬、西噢卡拉衣毛孬、丝怕衣毛孬、卡拉衣毛孬哇,到来嘎枯企尼,啊衣吗丝咖?”

  柳生花男疑惑地望着白衣人:“你说什么?”

  白衣人一笑,换了一种声音:“柳先生怎么听不懂你们倭寇话啦?我问你的是:甜的、咸的、酸的、辣的不知哪个合您的口味?”

  柳生花男闻声,脸色一变,人一跃退后,捷如豹子!他身体一靠墙,“呛”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刀。

  刀是弯弯的倭刀!

  “他看来是吃刀了!”

  一个声音朗笑道。

  柳生花男闻声望去,正见到一个身高九尺八寸,熊臂虎腰、虬自环眼的魁梧汉子,把剑插回鞘中。在汉子的身后,双手握刀的、头上扎白带子的山本犹怒睁着双目,但咽喉上已多了一个血洞——给剑刺出的血洞。

  山本正缓缓向后倒去——!

  “你——?”

  柳生花男叫道,他的脸已变得铁青,目光寒凛如刀,发出逼人的锋芒。

  汉子淡淡笑了:

  “我叫胡豪,是俞大猷将军麾下的副将。但今天你要对付的是这穿白衣的小子!”

  “这白衣小子竟敢假扮你手下,坏你计划,还是使刀的,真是该杀!——当然你要是杀不过他,反被他杀了那也活该!”

  “八格!”柳生花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目光盯住了白衣人,徐徐举起了手中的刀——

  他以双手握刀!

  白衣人笑了,弃伞,手腕一翻,摊开的掌中已多了一把精光游动的短刀,刀长七寸三分。

  白衣人把刀很随便地抓在手里,很随便地往那里一站,笑道:

  “在下小杨,人称我‘快刀’,又叫我‘小祖宗’!”

  胡豪在旁说:

  “江湖上有名的‘浪子快刀’小杨,他既是花钱的小祖宗,也是喝酒的小祖宗,更是出刀杀人的小祖宗。倭鬼,这下有你受的了!”

  “哟哟哇——”柳生花男闻言,气得嗷嗷大叫,把刀举得更高,抓得更用力,以致举刀的手连同刀都颤抖起来。

  “柳生花男听说你是柳生斩阴流的第二高手,请出刀吧!”

  小杨淡淡道。

  【五】

  一个身披红色袈裟、手持九锡掸杖的僧人和一个身披黑底金花图案大蹩、容貌威肃的老者,并肩走入金鼓洞前的场地。

  那僧人正是法舟和尚。

  老者是韩威——

  名武师“铁拳满天星”韩威。

  与此同时,只听鼓乐丝竹之声一路咿里嘛啦丁冬呛地传来。

  同时还伴有鞭炮齐鸣之声。

  看情形是一队人在祭扫游行,似是请龙王求雨之类节目,后面还有人扛着供品与贴得花红叶绿、描金绘彩的统库、纸箱、纸马、纸人。

  ——难道那些市井街坊、五行八作做营生的人是专门候这大游行来瞧热闹、做生意的?

  如果那些人真是冲这游行来的话,那可冤了!

  ——那一队人在全团洞口场地外,过不来了。

  被一个人以一个名字、两句话给拦下了。

  那个怎么看也不像公门中人的老头从做粉皮的摊位上走到路中间一拦道:

  “下官是巴炼石,浙省刑衙总捕。此处办案,不得通行!”

  巴炼石望着一个从后面急急小跑着赶上前来的总管模样的人又补了一句:

  “老夫知道你们是金府的人,在为银庄开张搞‘天官赐福、金鼓报喜’游行。但望在金公公面前代为转禀:实因案情重大,不敢稍怠。”

  总管着了一眼坐在“花船”里的“天官”。

  那穿着金钱团花锦袍的“天官”言道:

  “本天官赐福所至,人人有福!先在此稳一稳福吧!愿福气助巴大人早日破案。”

  ——这时,法舟和尚与韩威正走到那个吃东西时犹自把刀撂在膝前的戴宽沿马连坡草帽的人面前。

  那人也正好放下喝光的豆浆碗,抬起头来。

  “是你!”

  “是你!”

  那人与法舟和尚几乎是同时喝道。

  那人在喝声中,腰一弓,人即已弹起,跳在空中,一刀如电,向法舟砍去。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呛”的拔刀声,场内至少有十二把刀同时出鞘,砍了出去!有十七八个人忽然倒了下去!而空中至少有七八十道暗器在飞!

  ——大变陡然来。

  那喝豆浆的刀客一出手,那六七个站在场内各关键位置的、令虞立心中凛然生警的人,也同时出了手!

  其中一人把手中布匹一抖,闪电般抄起裹在布中的剑,一剑刺向一个葛麻布的枯瘦瞎子。

  另一个在东南角的樵夫,挥斧飞斫一个推鸡公车车夫的脑袋。

  西北角、西南角的两个人,两条藤枪往地上一扎一弹,跃身在空中,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绝技,双枪如龙,交剪扎向那顶引人注目的红呢大轿。

  东方、南方、中央的三个人,三人的刀几乎是在同时分别格开了砍向他们的四柄刀。

  那些向三刀客出手的人喝道:“朋友,我们老大房典当、刑衙的人已等候多时了!”

  中央一人冷笑道:“几条看门犬,数个鹰爪孙,何足道哉?”

  说话间滚身抢出,以地趟刀法反杀入围攻的四十个持刀者中间,刀法凶狠,刷刷刷几刀攻出,即有人中刀跳开、有人踣地、有人挂彩发出怒吼!

  而东方、南方两人也已砍倒了三四个围攻者!

  ——这时,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声响起!

  ——红呢大轿生生向四处分裂、破碎、倒坍,一条人影从轿中飞起!

  那人影在空中,与两个绰着藤枪的人影战在一起,勇猛如虎,吼声连连。

  那人正是短戟张重龙!

  这人把手中布匹一抖,闪电般抄起裹在布中的剑,一剑刺向一个穿葛麻布的枯瘦瞎子。

  枯瘦瞎子陡地身子一晃,手中飞出了一片晶芒。

  十几支梅花针向使剑者射来。

  使剑者身子一伏,滚出,才跃起——

  又有三把飞刀呈“品”字形向他上、中、下三路射来。

  使剑者大喝一声,剑劈出。

  剑把三口飞刀俱劈为二。

  枯瘦瞎子手一抄,已拉下面具,一双锐目如鹰,盯住使剑者:

  “‘刀剑一家亲’翁二?”

  翁二冷笑:

  “想不到‘秋凤落叶客’也作了看家狗!”

  “秋风落叶客”章铁钦也冷笑:“不是传说你已死在幽冥教之手了,怎又还魂了?”

  “少废话。”

  翁二喝声中,一剑斜斜地指出,正是章铁钦“天池穴”!

  章铁钦不怒反笑,哑哑笑道:“米粒之珠,也堪发光?”

  他双肩一晃,手指一捻一发。

  从他身上发出了十数道晶芒刀光。

  十数道暗器、飞刀把翁二左、右、后退之路悉数封死。

  更有五道暗器从正面打向翁二的五大要穴。

  翁二挥刀一一击落射来的暗器。

  他正聚精会神地击落第五道暗器时,忽觉得后颈上火辣辣地麻辣了一下。

  然后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像解脱了捆绑的绳索或剥下一身紧身衣服一样的轻松。

  然后他骨酥神醉地倒了下去——

  永远倒了下去!

  章铁钦看着倒下的对手,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章铁钦正弯腰去收回他发出的暗器,忽听背后有人冷冷说:

  “别动!若动一下你的后颈上也添一个洞了!”

  章铁钦陡感到一股凛厉的杀气,从背后弥漫过来。

  章铁钦甚至还感受得出,在离地后颈三尺远的地方,对着他的是一柄剑。

  章铁钦顿呆住!

  这一个在东南角的樵夫,挥斧飞所一个推鸡公车车夫的脑袋。

  鸡公车车头猛一回身,将一辆鸡公车举着竖起,迎向斫来的斧。

  斧斫中鸡公车车架木头。

  鸡公车车夫大笑。

  他大笑中猛一较劲,扳下一根车把,一记打在樵夫的头上。

  车把断成两截。

  橡夫的头安然无恙。

  樵夫也向鸡公车夫笑。

  ——冷笑。

  他正冷笑着时,忽一脚踢出!

  一脚踢出,鸡公车整辆车的木头俱被震碎,一寸寸地震碎!

  樵夫随即狞笑着扑出,以利斧劈向鸡公车夫胸膛。

  樵夫的斧头准确、迅疾、有力地劈在鸡公车夫的胸膛上,斧头劈到实物的反震力马上重重地传递过来。

  樵夫见一斧巳劈实,不由笑了!

  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笑了!

  ——不用说,这冥顽不化的大力气车夫死定了!

  樵夫心下甚至已给自己作了犒赏五只酱肘子的决定。

  他要好好祝贺一下杀死了这一生中杀的第五十三个人了!

  而且他的确喜欢吃酱肘子。尤其是“楼外楼”的掌勺大厨师杨百味做的酱肘子那味道真是好极了,吃过浓浓的酱肘子再来一客“宋嫂鱼”,在他看来,那就是神仙日子了!

  然而樵夫笑不出来了。

  当他收回他的斧子时,没看到飞溅的血,看到的是卷口的斧刃!

  随后他看到一只钵大的拳头已到眼前。

  他忙仰头,后闪。

  那拳头一屈,化为鹤啄,一啄啄在他咽喉核上。

  喉核碎。

  这碎了喉核使他这一辈子再也吃不成酱肘子了!

  不但酱肘子,连一口水、一粒米都咽不下去了!

  ——因为死人是没法吃东西的。

  鸡公车夫喃喃自语道:“‘杀人樵夫’费九,你只想杀别人,有没想过别人杀你呢?”

  鸡公车夫说至此,忽跺了一脚。

  一脚一跺,从碎了的鸡公车架木板中,忽飞起一片黄光闪烁的长大器械,恰好挡落了三支铁蒺藜。

  那长大的器械是一件兵器——

  独足铜人!

  “大力鬼帅果然有些鬼门道!”

  一人怪声笑道。

  “可惜遇上我们,纵有些鬼精灵、鬼聪明也没用!”另一人尖声说。

  “听说他练有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一人低声咕哝道。

  “那我就刺他的眼睛!”

  最后一个声音阴阴地说。

  鸡公车夫闻言冷笑:

  “好,我张盖倒要看看,北邙四凶到底有多凶?”

  张盖话音刚落,眼前一黑,一个穿黑衣的人从空中扑下,十指尖长,套着闪闪发光的铁指套,向张盖双目刺来!
【六】

  柳生花男出了刀。

  柳生花男刀一出,傻了!

  ——他看到自己百炼精钢的倭刀,在与对手的刀一刀相格之间,断成三截!

  白衣人小杨已除下面具。

  他高挑、宽肩、细腰;白脸、斯文、英俊。

  目光灵活而机智。

  小杨说:“你败了!”

  柳生花男沉默。

  胡豪:“你败了——败在小杨的刀下!他用的不是无坚不摧的宝刀,也没有用什么妖法,而是凭他手中花5两银子即可买到的短刀胜了你!”

  柳生花男的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自己的断刀上。

  “刀势有老、嫩,刀力有强、弱。刀的钢性有坚、脆、硬、韧之分,刀形有宽、窄、厚、薄之别,出刀有快、慢、顺、逆、正、偏、畅、涩之说。你出一刀,至刚至猛,够快够疾,但你出刀时刀的力分三重波形传到刀头,刀劲不匀!他在你出一刀时以至巧至轻的快刀出了两刀,两刀正击在你刀的逆、偏、涩、快之时,击在你刀的弱、脆、窄、薄之处,击在你刀劲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所以你刀断了、败了!”

  胡豪说至此,只听“当郎”一声。

  柳生花男脸色一灰,手中的刀掉落地上。

  小杨望着柳生花男:

  “你不必败得不甘心!事实上你计划确实周密、你部属也没出卖你!只是在下遇见你的部属足利时,以绝顶武功胜了他,又以一门独一无二的功夫令他说出他知道的一切真话而已。”

  小杨笑了一笑:“在我们中国武林中,都知道魔教中有一门用目光来施行的‘移魂大法’,施法时可令人心神迷失,随施行者意志行事。让人说出真话是最简单的、初级的法术。功夫最高深者可让人自己杀自己而不觉其愚。——而在下恰好懂一点这门儿法术,另外,我幼时曾随商贾到过你们东瀛扶桑,学过你们倭语。”

  “我这样说,是希望你肯合作,告诉我你们倭寇盗取兵力图的整个计划。还有,苏我是谁?大头领是谁?他们都在哪儿?金鼓洞那边,你们又有什么布置?”

  小杨把目光凝定柳生花男的目光,这样说道。

  他这样说话时,目光变得像诱人跳下去畅游的盛夏的碧潭。

  柳生花男看着小杨的目光,身子不由震了一震。

  柳生花男的目光变得迷茫、空洞起来。

  “告诉我:苏我、大头领、金鼓洞……”

  “苏我……大头领……金鼓洞……金鼓洞,金鼓洞是幽冥教勒索金府财宝的约定交货地点。让武林‘老大房’典当高手与幽冥教高手误斗,我们调虎离山盗取兵力图同时坐收渔人之利。此策略大大的妙!大头领,大头领是……不!不!我不能透露大头领的……”

  柳生花男本来已迷失的心神忽被一股强烈的意志所执拗住,猛烈地反抗着小杨施出的“移魂大法”功力。

  听到“与幽冥教高手误斗”这一重要阴谋,胡豪、小杨不由脸色俱为之一凛。

  “幽冥出,日月没。”

  “幽冥出,剩白骨。”

  幽冥教十殿地狱百鬼肆虐群魔乱舞,幽冥教出现之处,能令白昼变为黑夜,繁华兴旺的村镇一夜间变为一座死镇死村。

  幽冥教所出现的地方,只留下白骨。不用说活物,连尸体也不会留下一具!死猪死狗死雀子也不会遗下一只!

  江湖上,被幽冥教灭了的,有“铁血会”、“使环十二坞”、“铜陵郎家”、“十二金人”等!

  十八年前,少林、武当、峨嵋、青城、蛀酮、点苍、天山七大门派联合白道英雄共五十九个大小帮会门派,共同围剿“幽冥教”、终把“幽冥教”给铲除,仅逃脱“幽冥帝君”“鬼帝”墨班戈等数人而已。原以为“幽冥教”自此土崩瓦解、风流云散了,想不到现在又有了幽冥教的消息!

  ——而且幽冥教此次一出,便勒索杭州金府的财宝!

  杭州金府是权监金公公的府邸。

  金公公曾身为大内总管,府中自是不乏高手护卫。若不是幽冥教有足够的实力,以非常手段令金公公就范,金府又怎会把财宝乖乖拱手相送呢?

  以“老大房”典当的实力,能与幽冥教相抗么?

  小杨与胡豪互望了一眼。

  胡豪说:“金鼓洞那儿……”

  小杨当机立断:“我去!来袭典当的五组倭寇人马就拜托胡兄了!”

  “好!那柳生花男……”

  “随他去吧!”

  两人说完,各自展开身形,向两个方向飞行而去!

  “大头领是……不!不!”

  柳生花男一人犹自在院子内向天喊道!

  他忽一掌拍在自己天灵盖上。

  他人顿像倒空的麦袋子一样委地。

  他临咽气时流着血以细若游丝的声音喃喃地道:“柳生家族是没有不忠之士的!”

  随后头一歪。

  死!

  【七】

  虞立再也呆不住了——!

  他看到章铁钦的背后,一个看上去是市井混混儿的汉子,一弯腰从地上一条破麻袋里拔出一柄剑来,剑一出,就制住了章铁钦的出手!

  ——这个看上去连第九流都排不上的江湖混混儿市井无赖青皮光棍,拔剑、出剑,完全是武林中第一流的身手!

  他的剑一出,就封住了章铁钦的出手!

  他的剑一出,就罩住了章铁钦背后从“风府”、“大椎”、“身柱”、“神道”直到“灵台”、“筋缩”、“命门”、“腰阳”、“长强”九大要穴!

  这九大要穴都在督脉上。

  督脉一封,人即气绝!

  虞立在看到章铁钦受制的同时,看到张盖也迭逢危机——

  一个穿黑衣的老者,以凶辣的“阴风追魂爪”招术专攻张盖的空隙。

  一支哭丧棒、一口丧门剑和一支“阎王令”从三个方位围困张盖。

  而最厉害的不是“北邙四凶”,而是一个矮老头的金刚杵、一个白发婆婆的绳镖和一个笑嘻嘻坐在地上的黄毛童子发射的暗器。

  张盖号称“大力鬼帅”,天生神力,使重达八十三斤的独足铜人如拈一根灯草,但他每与矮老头的金刚件相碰时,也不由被震得气血上涌,由此可见这矮老头是何等力大过人!

  张盖号称“大力鬼帅”,他为人机警,武功博杂,江湖各种名堂也知之甚详,早年还曾一度误入邪派“黑石船”,习邪魔外道的伎俩曾到心迷神醉之境,不但通晓甚多,且有新创,故得“鬼帅”之称。

  但他已开启了独足铜人的四道机关,也只不过打断了一次白发婆婆的绳缥,使黄毛童子烧焦了一绺黄毛,令使哭丧棒与丧门剑的“北邙二凶”各吃了一点小苦头而已。

  事实上,他根本无法反击——

  因为“北邙四凶”与这二老一童三人构成了一个阵势困住了他!

  ——这阵势,虞立看得分明,正是当年曾困住过无数英雄豪杰的华山剑派镇山大阵:“北斗七星阵”!

  难道那白发婆婆是华山“清净派”传人霍大姑娘?

  那矮老头是华山“随山派”一支的传人“秃发神狮”鲁光魁?

  而那黄毛童子一手暗器出神入化,神情怪诞、玩世不恭,难道是华山“龙门派”的弃徒“七巧金童”谭小亏?

  难道这一千人也都被“天杀垦”网罗过去了?

  而促使虞立动手的,不是章铁钦、张盖两人的被制、被困,而是法舟和尚与韩威、巴炼石三人。

  法舟和尚一身武力极为高明。

  他的兵器是九锡掸杖。

  他使的是佛门正宗心法的“七七四十九式天罗伏魔杖”法。

  他还精于掌。

  使的是中原罕有人练的小天星掌力。

  但他遇见的那个头戴马连坡宽沿大草帽的刀客,其武功之强,为他生平所罕遇!

  ——说是罕遇,是因为十五年前曾遇过一次。

  那时法舟和尚还是“天杀星”组合中的铁血杀手魏铁鹰。

  那次,魏铁鹰他们去刺杀黑虎老七,而那刀客与“刀霸”欧阳雷都是黑虎老七的朋友。

  于是,他们便对了阵——

  在那一役中,魏铁鹰他们虽杀死了黑虎老七,但也伤亡过半:“邪”字组的“徂徕双邪”李单眼、韩独耳同“杀”字组的“春光斩”唐定三人,与“刀霸”欧阳雷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魏铁鹰的腹上则被这刀客刺了一刀。

  ——当然这刀客也没讨得便宜去:他挨了魏铁鹰一掌“小鬼搜魂”,又被“血”字组的“血衣剑”、“血笠客”两人分别击中一剑一笠,才逃得命去!

  ——想不到冤家路狭,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在这金鼓洞门口,两人又遇上!

  两人这一遇上,单打独斗,刀杖相拼,当年的魏铁鹰——今日的法舟和尚才发现,自己武功比这刀客差了至少两成!

  当两人战到五十七招时,法舟和尚身上的袈裟,已多了六七个刀洞了!

  有一刀还削下了法舟的半道眉毛!

  法舟和尚虽还苦撑着,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法舟和尚之败,不过是十数招内事!

  法舟和尚落于下风,韩威的情势更为恶劣:

  他刚一声吆喝发出三颗铁莲子助法舟和尚,便有三十道暗器齐射向他!

  三十道从六个方向发来的暗器中包括唐门的“销魂铁沙”、来自扶桑国忍者手法的星形椎和西域毒龙僧独传下的“天狼钉”!

  韩威大惊!

  韩威身子一抖,脱下身上大氅像一道螺旋旋风旋舞而出!

  他在大氅旋卷走所有暗器的同时,双手连连挥舞飞捻,发出了四十九道暗器。

  但他发出的暗器有四十五道被飞来的暗器击落。

  还有四道暗器射中了五个敌手。

  被韩威暗器射中的敌手一一倒下。

  毙命。

  ——韩威的暗器,其准头、力量无疑都是致命的!

  但韩威也中了暗器:

  一支蝴蝶镖“叮”在他右胯上。

  两根牛毛细针无声无息地射穿了他以神功护体的罡气和三层衣裳,分别射在他左右肩胛的两处穴道上:

  左“天髎”。

  右“天宗”。

  其后,韩威觉得肩部微麻,并渐下延到臂、腕,指力也在削弱、发麻!

  ——他中的是毒针!

  因而他的情形比手里兵器铁链被削成三段的巴炼石面临的处境还要凶险!

  虞立看着这号称“铁拳满天星”的武林名宿,捉襟见肘地抵挡、躲闪着飞来的暗器,而他发出的暗器,不用说“满天星”般飞,连半天也达不到,力量、速度、准头都变得稀松寻常,有一把飞刀歪歪斜斜地缓缓飞出,射到一棵树上,连树皮也钉不进便跌落在地上!

  事已至此,虞立想不出手也不行!

  那汉子剑一抖,抖出九朵剑花,正要封章铁钦的穴道,眼前忽有一道人影从半空飞射而至——

  一人手持一竿犹带青枝绿叶的三丈二长竹竿,自天而降,一竹竿扎来!

  这人手持竹竿扎来,使的是枪法。

  竹竿头被斜削成尖头,也恰似枪头!

  削竹为兵。

  揭竿而起。

  竹枪之威,勇不可挡。

  那汉子见状,不由举剑向扎来的竹枪格去!

  ——他如不格竹枪,竹枪将贯穿他的心房!

  但他才一举剑,那竹枪的方向忽变了!

  那竹枪猛一缩,闪电般点向“秃发神狮”鲁光魁与那白发婆婆霍大姑娘的“百会”穴!

  鲁光魁与霍大姑娘见状大怒。

  鲁光魁抡圆了金刚杵,一杵砸向那竹竿。

  霍大姑娘一挥手,绳缥径射那持竹竿的绿衣客。

  然而那绿衣客一声朗笑,竹竿一抖,竹竿断为三截,两截依旧向鲁光魁、霍大姑娘射来,而留在绿衣客手中的那根竹竿,则往地上一撑,竹竿压成弓形,向上一振一弹,绿衣客顺势倒拖了竹竿,使出“八步赶蝉”轻功,纵身飞袭那与法舟和尚恶斗正剧的那个戴马连坡宽沿大草帽的刀客!

  绿衣客出手飞袭,打出的是两片竹叶!

  两片竹叶飞出,带着两道轻啸之声。

  刀客反手两刀,砍飞竹叶。

  刀砍在竹叶上,竟发出金属之声来!

  那刀客虽砍飞了两片竹叶,但人似是呆了一呆。

  而这时,那绿衣客趁刀客一呆之时,已舞动竹竿,或扫或打,或拨或扎,上下翻飞,一根竹竿已打翻了七八个围攻韩威与巴炼石的敌手,并将一杆钩镰枪、两把短刀和一个使暗器的敌手踢得飞上半空。

  “——小竹神来了!”

  “当心小竹神!”

  “竹神虞立,你莫插手魏铁鹰与我们之间的事!”

  从四面八方传来呼喊、吆喝之声。

  绿衣客仰天一笑,白脸上浓黑的剑眉一扬:

  “我虞立一旦出了手,连天王老于都止不住了!”

  “武林老大房四大护卫都来了,你们还不罢手?”

  虞立说完这话,忽翻了三四个筋斗——

  在他原站立的地方,射下七八件暗器。

  虞立白削的脸上顿涌上一股怒意的红色。

  他、冲、出。

  那汉子见虞立的竹枪扎来,举剑相格。

  竹枪猛一缩,已改变了进袭方向。

  汉子大怒,足一点地,便欲向虞立扑出。

  这时,一串亮晶晶的星星向他飞来!

  那串亮晶晶的星星是七枚银钉。

  银钉打汉子手、足、胸、腹、头七处要穴!

  汉子心下一凛,以倒踩七星步退后,喝道:

  “章铁钦,你现在能出手了不是?”

  他这一喝出,只听章铁钦嘿地一笑:

  “若不是小竹神,你‘神龙剑客’卜熊,还不是从背后吃定我了?”

  “神龙剑客,请会会章某的暗器吧!”

  言讫,章铁钦已跃起空中,双手一扬,射出两排飞刀。

  左三。

  右四。

  两排飞刀在空中交叉射出,六柄飞刀在空中旋转、狂舞、急射、斜掠,然后飞刀同时从七个方向,射向神龙剑客。

  神龙剑客大惊,叫道:

  “七曜夺日!”

  “七曜夺日”是“秋风落叶客”章铁钦的飞刀绝技,自章铁钦出道以来,尚无人能避得开过。

  “神龙剑客”也不例外。

  他向左以“荷叶步”闪出,随后连用了七种身法、十一式剑招,来破解“七曜夺日”飞刀!

  ——他用的七种身法中,包括地堂门的“九滚十八跌”和黄山派的“卧云七变”。

  ——他使的十一式剑招中,含了点苍派专破暗器的“剑锁关山”和“一字电剑门”的“剑网术”。

  但他还是中了刀!

  中了两刀。

  一刀在臂。

  一刀在胸。

  中在胸口的一刀,在心房右侧三寸处。

  神龙剑客大叫一声,倒下。

  “秃发神狮”鲁光魁与白发婆婆霍大姑娘正围斗“大力鬼帅”张盖,忽惊见一杆三丈二尺长的分枪飞点而至。

  鲁光魁与霍大姑娘同时出手迎战这从天而降的绿衣客刺来的竹枪。

  鲁光魁的金刚杵,向竹枪砸去。

  霍大姑娘的绳缥向竹枪缠去。

  竹枪忽断成三截。

  其中在绿衣客手中的长截竹枪,已随绿衣客而去。

  另两截则向鲁光魁、霍大姑娘分射而至。

  鲁光魁一杵打飞一截竹竿。

  霍大姑娘一绳腰缠住飞来的竹竿,一振腕将竹竿摔飞了出去。

  两人正欲向绿衣客扑去,却听怒喝声、惨号声连连而起。

  两人回头看时,只见“北邙四凶”非死即伤,全都倒下。

  “七巧金童”谭小亏连发十二颗连环珠,阻挡“大力鬼帅”张盖的扑杀。

  但张盖挥舞独足铜人,怒目圆睁,长发飞扬,大步闯进“七巧金童”暗器飞刀的“急雨”“刀网”之中,若一头猛狮扑来!

  有几件暗器射在张盖身上,发出叮当之声,跌落下来,如射在铜人铁人身上一般!

  “七巧金童”谭小亏脸色已凝重,再无嘻笑、轻松之态,所发的暗器也极缓,似是挽了千斤重的纤索在向前牵拉似的。

  谭小亏鼻尖已微见汗星!

  鲁光魁、霍大姑娘见状,互看了一眼,双双抢出,向张盖攻去。

  鲁光魁大叫一声,以金刚杵杵向张盖的胸膛。

  霍大姑娘的绳镖则飞取张盖面门。

  谭小亏一见,眼一亮,身子一伏,滚出,双手连挥,发出了一批又一批各种各样的暗器。

  ——他从下向上攻,目标是张盖的所有要害!

  他似是要把刚才被张盖大步踏进的威势所逼得窘迫的状态还过去再加讨三分利息似的,加强了他暗器进攻的凶狠、毒辣、刁钻。

  他希望“大力鬼帅”张盖也鼻尖上冒出汗星来!

  但他的打算与希望都落了空。

  张盖把黄澄澄的独足铜人一挥,对上了鲁光魁的金刚杵。

  独足铜人与金刚杵刚一相逢,独足铜人的一对铜手陡地一紧,扣住了鲁光魁的金刚杵。

  鲁光魁向前推,推不进;向后拔,拔不回。

  鲁光魁顿与张盖僵持在那里。

  此时,白发婆婆霍大姑娘的绳镖倏地飞至,雪亮的镖尖急射张盖眼睛。

  张盖手一松,弃独足铜人,双手一合,夹住了蝇镖。

  张盖忽一矮身,头一低。

  三支连珠箭擦张盖发髻飞过。

  张盖顿足、张口、出手。

  他一顿足,足尖射出两根银针。

  针穿过“七巧金童”的一双手掌。

  张盖一张口,向霍大姑娘一笑。

  白发婆婆霍大姑娘只见张盖口一张,白色的齿光一闪,顿觉胸口“檀中穴”一麻。

  霍大姑娘低头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多了一支吹箭!这一箭再重上一分,便将射进皮肉!

  ——显然是张盖吹出这支吹箭时,留了情!

  霍大姑娘心一灰,连绳镖也弃而不要了,看了场中一眼,飞奔而去。

  张盖在顿足、张口之后,也出了手!

  他大手一伸,已抄住了犹扣着金刚杵的独足铜人,左手无名指、右手中指在独足铜人的铜足膝盖部位上一按,独足铜人的头颅顿飞撞向鲁光魁。

  独足铜人的头已变成了“飞锤”!

  鲁光魁本与张盖相持不下,正用力往后拔被扣的金刚杵,被张盖一放,顿向后倒去。

  但鲁光魁浸淫武学数十年,一身功力自是非同小可,他得知自己要朝后倒,猛吸一口气以“千斤坠”心法稳住下盘。

  他顿得以不倒!

  但他这不倒,比倒还要糟:这一挺住不倒,便是生生挺胸让独足铜人的“头颅飞锤”锤击!

  鲁光魁等发现自己这一点错误时,“飞锤”已临身!

  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

  急运护体神功,与“飞锤”抗衡!

  “飞锤”锤中胸膛。

  鲁光魁身子晃了两晃,倒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他共退了七步。

  退了七步,吐了七口血。

  然后跌坐地上。

  那戴宽沿马连坡大草帽的刀客砍飞了两片竹叶。

  他见虞立在空中轻持竹竿夭矫如龙的身姿,不由呆了一呆。

  这时,一对短戟、一根禅杖双双攻了上来。

  那使短戟的汉子,一对短鼓舞得龙精虎猛,厉声喝道:

  “‘天杀星’,要命就来拿吧!”

  刀客的眼中精光大盛,盯向法舟和尚:“魏铁鹰,原来是你弄鬼!”

  法舟和尚尚未说话,一人气若游丝,摇摇晃晃走来指着刀客:

  “法舟大师就是法舟大师,魏铁鹰早已死了!你,莫非就是当年‘天杀星’的……”

  话未毕,已然气绝——

  这人乃是“铁拳满天皇”韩威!

  韩威一倒下,巴炼石、虞立、张盖、章铁钦俱已赶来,围住了刀客。

  张重龙把双戟一抖,冲刀客沉声喝道:

  “‘天杀星’!你还有何话可说?”

  刀客环视群雄,将刀一弹,向天大笑。

  刀客苍凉地道:

  “好!我就是‘天杀星’!你们老大房四大护卫狂妄无知,便都来吧!”

  这时一人踏出一步,把手一拦,拦住虞立、张重龙、张盖、章铁钦四大护卫,又向巴炼石看了一眼沉声道:

  “这人要找的是老衲!就让衲子与这位施主作一了断吧!”

  ——说这话的正是法舟和尚。

  但还未容诸人表态,却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

  “‘刀虎’敖断雁,法舟和尚,还有你巴大捕头及‘老大房’典当的四位朋友,都不要争了!既扰了我们‘幽冥教’的好事,还想活么?”

  “幽冥十殿,轮回六道。”

  “地狱门开,在劫难逃。”

  “幽冥弟子,祭幽冥法帐!”

  随这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恍若在东、审之在西而实非西非东的阴恻侧的声音响起之后,场中各色各样打扮的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七四十九人,忽同时拔开了他们各自带着的葫芦。

  葫芦内升起一股或白、或黄、或灰、或豆青、或亮蓝,甚至有猩红、血褐诸色的烟来。

  有的,像狼烟浓黑,

  有的,如炊烟袅袅,

  有的,似水烟迷蒙,

  有的,若硝烟滚滚……

  而所有的烟雾弥漫、升上天空后,就渐布渐浓,渐浓渐暗,最后变成一个阴灰灰、黑黢黢、暗乎乎、掺兮兮的昏天黑地、阴风飕飕的世界。

  这时,忽听一声女鬼的悲号之声,毛骨悚然地响起!

  随即响起一个人充满惊怖、恐惧的,歇斯底里的尖叫!

  黑暗中忽出现一只幽绿的灯笼。

  灯笼那一团发绿的火,照在地上。

  只见地上都是一些零碎的白骨。

  一个骷髅在绿灯下泛着幽绿的荧光。

  又一声狂叫、一人跌跌撞撞披头散发地撞进的绿的光晕里,仰天倒下。

  灯火照着他满是血污的脸——

  脸忽裂开,肉一块块掉下、化成血水、落在地上,无声地冒出一溜青烟。

  那人身上至少中了五件刀剑之类兵器创伤。

  那人咽喉处有一个被撕烂的大洞。

  那人的黑血汨汨流出,肉在腐烂、萎缩。

  那人眨眼间化为一具完整的白骨!

  静极。

  寂静中只觉四周更黑。

  黑成一口黑棺材。

  一口包孕天地、浑无边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棺材。

  在场的每一个人,似是连呼吸也俱消失了。

  短戟张重龙也屏住了呼吸。

  张重龙身历江湖恶战无数,觉得未有一场恶战险恶如今天!

  他觉得现在已不是在与人斗。

  而是斗鬼!

  ——斗一群能令朗朗乾坤骤然暗无天日、密布黑雾厉瘴的鬼!一群专躲在黑暗中伺机偷袭的,精于轻功、暗器、下毒、种蛊的神出鬼没的鬼!

  张重龙第一次发现自己很紧张!

  他握双戟的手由干燥、稳定变得潮湿、发热、微颤。

  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他甚至还听见了因太静而产生的耳鸣声。

  (似是一道剑鸣,在真实与虚幻之间。)

  无声无息中,蓦地有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掌,若蛇忽游到张重龙颈项上。

  张重龙一惊。

  他身子一弓,跃起,空中转身,双戟急刺背后的人。

  但他刺空了!

  背后什么也没有!

  但这时四面人方忽起了啸声、风声、鬼哭声!

  有二三十道兵器、暗器攻向他!

  张重龙心头刚闪过躲闪之意,随即发现颈项麻木了,脊椎麻木了,腰麻木了。

  二三十道暗器、兵器全击中了他!

  准确地说,是六件兵器、二十七道暗器击中了他!

  这些从幽冥黑雾中陡然飞现的暗器、兵器,欢聚在他体内,组成痛苦、痛击。这份至厉的痛,使张重龙麻木的全身俱在刹那间恢复了感觉!

  ——痛苦的感觉!

  这份痛觉之剧、之厉、之猛,以致使铮铮硬汉的张重龙也不由发出了一声吼叫!

  一声震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吼叫!

  借这一痛一醒的当儿,借这份至痛而恢复的力量,张重龙最后一次出了手!

  他的一对短戟准确、迅疾如电地击中了两道形同鬼魁的身影!

  四道幽灵般的身影在向张重龙一击之后迅即四散开,逸入黑色之中。

  张重龙和被他击中的两道人影从空中坠落下来。

  像大鸟一样坠落下来。

  当张重龙正从空中落向地面之时,他的眼睛犹还看到地上的情景:

  地上,一个周身忽燃满“绿火”的人,正手舞足蹈地跳着,在地上翻滚着,而一些幽绿的暗器像一群急飞的萤火虫,密雨般地“浇”向那团暗淡的“绿火”!

  从“绿火”的微光里和挥舞兵器击落暗器的叮当之声及呼啸声里,张重龙分辨出,那人正是浙省总捕巴炼石!

  蓦地。

  “绿火”猛地一旺,随着一声惨叫声,巴炼石寂然不动了——

  五个幽灵般的黑影陡地闪出、出剑。

  五口剑从五个方向穿进了巴炼石的身子!

  又一个完了。

  张重龙飞闪过这一念后,脑中随即空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像一块石头坠向黑暗的深渊一样坠下来,直坠入、沉入十八层地狱。

  “铁拳满天星”韩威死。

  骁勇善战的“短戟”张重龙死。

  为人精明、干练、机警过人的浙省总捕巴炼石也死了。

  “不亦悲夫客”章铁钦像一只田鼠一样蜷缩、偃卧在地上。

  悲愤像湿柴焖燃在心中,堵得发慌。

  面对这白日变出的黑夜、幽灵般出没的杀手,危机四伏的环境,一个声音在心底说:必须活下去,为他们报仇!

  要想杀敌,先须护己。

  奋不顾身的杀敌,在此险恶之境,恐敌未杀死,自己的命先丢掉了。

  ——这种事,智者不为!

  章铁钦是飞刀圣手、暗器名家。

  面对黑暗,他一双眼睛犹能明辨黑雾中是否有黑衣的“幽冥杀手”隐藏其间,伺机偷袭。

  这叫“夜眼”。

  这是幼时随师父在祠堂黑夜里练射香火练出的绝技。

  但“幽冥教”的“幽冥法帐”所布出的黑烟大雾,不仅能遮天蔽日,布成幽暗墨黑的“冥界”,还含了毒烟——

  能令人毒盲双目、产生幻觉的毒烟!

  这份毒烟使得章铁钦这双连飞刀刺睫也不眨眼、平时不畏水火的“夜眼”也不敢久睁。

  睁得时间一长,便发酸、发痛。

  即使不睁眼,一旦睁开也有视力模糊之感。

  本来能看十丈之内的“夜眼”,只能看一丈方圆内事物了。

  ——这便是章铁钦无法救援同道的原因。

  听着张重龙、巴炼石先后遇害的声音,章铁钦只觉有一股仇恨的毒火在烤灼心苗。

  他已亮出了他成名暗器、飞刀——

  左手:秋风。

  右手:落叶。

  秋风是一口飞刀。

  能摧毁一切的飞刀。

  落叶则是悲哀的。

  每当章铁钦发出落叶暗器时,总感到无限的凄怆、悲哀——

  杀人的悲哀。

  章铁钦感觉着他掌中沁凉的、平实的刀体,如感觉一尾在冷冷的河水里滑入摸鱼人掌中的鱼。

  刀躺在他左掌最合适的位置。

  一有警兆,中、食、拇三指一屈,便成拈刀出手的最佳手势。

  而一叠落叶则在右掌之下。

  镇铁精制的、小巧玲珑的三角枫、五星枫形的落叶,边缘像桑叶一样微有锯齿状。

  每一枚落叶都被手摩挲得极为光滑。

  章铁钦在黑暗中闭起了眼睛。

  他以“听风辨位”术候敌来袭。

  他调动、聚集起数十年性命双修的全部功力、心力,准备一击!

  ——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击!

  他要给“幽冥教”以最大的杀伤力!
TOP Posted: 04-02 09:40 #17樓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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