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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寄邱员外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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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

  老岳的书要出版了。

  我加入的时候,老岳已经写到最后几章,老岳拿了电子书稿给我,并拟定了题目和大纲让我写一篇相似方向的论文,这本书本来学术性就不强,我倒也能看进去,就是这篇论文苦死了我,老岳就把参考书递我眼前,逼着我每本都看完,不给我一点糊弄他的机会,他也极有耐心,写的时候几乎是手把手的,到最后每行每句都有他批改的痕迹,我算是知道老岳这“提携”法儿了,那真是烂泥也给你扶上墙去。经常是他在书房里,我在客厅里,趴在地板上一面吃零食一面看资料,他的房门时常紧闭,也没说不让我进,是我觉得进去不太好。他给我做批改的手稿,无一涂抹,删改也用着标准的符号进行,且用字用词极准——“的地得”也一点不差。老岳让我再多找些文献来看,等书出版,这篇论文要再大改一次,至于别的,将来还有很多机会,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你年龄还小,将来还有很多机会,现在首要是打好基础。”意思竟然是安慰我不要着急,该有的总会有的。

  我本以为他之前只是随便讲讲,我知道老男人爱吹牛逼,没想到老岳这么言出必行。不过也是,要没有这样的诚信,哪来那么多女的前仆后继全心全意伺候他呢?我想过这事,但我要的和那些女孩子实在不大一样,我想推拒,但想起来当初在老岳家客厅的茶几上,我那一句贪得无厌的“都想要”是逗得他满意无比的,也就不提了。

  但这事不知道怎么被人捕风捉影的传了去,说成我也要出书了,可真是敢说,如今谣言都不用打草稿,悄无声息的闹个人人皆知。学生们窃窃私语,老师也颇有微词。岳嵩文的金口难开,随别人误会,只是苦了我,关系好的来问一句,关系不好的就在角落里指点。我本觉得无稽之言信的人不会太多,那晓得流言的魅力,一层纱下面盖着什么谁都说不清楚,但都偏好往邪奇里讲。不信也要听个乐。

  我去老岳办公室找他,看到半开的门缝里辅导员与岳嵩文对坐,辅导员道:“岳老师,你这次也太张扬了。”

  岳嵩文呷着茶水,淡淡说:“她是个有潜力的学生。”

  我推了门,岳嵩文未抬眼,只看着他端起的茶杯,辅导员转过身来,阴阳怪气地喊了句:“程霜,站那干嘛,不知道进来?”

  我打招呼说:“导员好。”

  岳嵩文放下茶杯,开口道:“小程,你来的正好。晚上我和你们张老师吃饭,你也来。”

  辅导员就是姓张,平时酷爱别人叫他老师,最烦别人叫他导员。他与我俱是惊讶。岳嵩文翻了一页书后手边的电话响了,他却没接,手覆在话筒上,一双眼往辅导员身上投过去,辅导员是个人精,即刻站起来,说了句岳老师那就不打扰了,推门离去。

  岳嵩文接起电话,不咸不淡地应了几句,皆是短促的“嗯”、“可以”、“好”。电话挂断,岳嵩文这才抬头看我,“写完了?”

  我掏出本子,哗啦啦翻开,递了过去。

  老岳用一只手接过,垂眼阅览。

  这是老岳这学期的论文作业,布置在期末考前两个星期,和期中考试一同折算进平时成绩。老岳要求严格,癖好特别,必须要手写在A4白纸上,他才肯收,自然,写得潦草不端正,是要扣分的。

  老岳手里握着的就是我通宵达旦的杰作,老岳睡得早,为了不打扰他,我还是趁他睡着以后,蹲在卫生间里翻资料写的。老岳再往下翻一页,能看到页脚一片小油渍,乃是今早我在餐厅一面吃南瓜糖油饼,一面誊写时,不小心沾上的。

  老岳一目十行地看完,最后将本子不轻不重地掷在了桌子上,我小心翼翼地:“老师……行吗?”

  是我太紧张,平常都是叫“老岳”的,然而见了岳嵩文现在这样喜怒难辨,又莫测高深的神情,实在心生畏惧。我从前都觉得他是装逼,现在也觉得,但是这世上就是有的人装逼起来很牛逼,有些装逼起来是个傻逼的,岳嵩文当然是前者,他有资本。

  岳嵩文此时抬了头,似乎也对我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搞得发笑,他微微弯了眼,“小程,最近年级里是不是有很多人在谈论你。”

  我不会不说实话,况且这也没什么可隐瞒:“是有些。”

  岳嵩文扬了一下下巴,眼镜镜片上折过一道光,他的眼神更加莫测,面容仍是个白皙温和的样子,他说的话却是讥讽而阴冷的:“小程,你知道他们为何说你?”他停顿一下,手指指节在桌子上敲了敲,“——你觉得你表现出来的本事,跟你得到的这些符合吗?”

  我顿时感觉到了羞辱。

  论文本来就不是我想发的,我也不是沽名钓誉的人,受了那样多的指点和委屈,现在站在岳嵩文面前,被他数落,教训、讽刺。在岳嵩文眼里,我是朽木不可雕,是孺子不可教,是肤浅庸俗,是寡味粗陋。他那总是淡漠的神情,那副老师的架子,总看我是低一等的,我凭什么就得这么低叁下四地挨训?他算老几。

  我说:“岳老师,我实在就是这个水平。”

  岳嵩文轻轻一句,“程霜,你是诚心气我?”

  我也来了气,一篇小论述,我自认为写得绝没到很糟的地步。上学期我的专业课成绩平均能有八十五,还是旷课分扣过的情况下,这已经算是中上的成绩了,G大精英荟萃,都是一样挤破脑袋上来的,能在年纪里混得中上游,并不是件容易事。

  我捡来我的论文作业,放在了我们班的那一摞作业上面。然而对着岳嵩文,我不敢发一点脾气,只是憋着,硬邦邦地说了句:“老师,作业我交到你手里了,怎么评分是你的事,不挂科就行。”——绩点分我也不要了,下个学期没有了他的课,我多考一些,将平均分数提上了,并不影响什么。

  岳嵩文欠身,拿了我的作业,没说什么,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岳嵩文,你摆什么臭架子,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我看我的心血一瞬间付之东流,直接炸毛了。通宵一夜也是心血啊。

  岳嵩文闻言,缓缓皱了眉头:“你大呼小叫什么。”

  岳嵩文这表情真够吓人的,我刚刚还在生气,看见岳嵩文这幅神情气也不敢再生下去,直接扭头跑了——再不跑,真怕是老岳下一个撕的就是我。

  飞快跑过走廊,再下了楼梯,待教学楼外热辣辣的阳光照了我的眼睛,我才反应过来,我刚刚顶撞的,是岳嵩文。

  愈想愈是后怕,我几乎腿脚发软,老岳对我的阴影,实在太过深重。我已经不怀疑岳嵩文的S倾向,他就是一个纯正的操控者,有对任何不服从感到不悦的统治习惯。

  老岳其实真的很有本事,我也的确对他的手段臣服。只是天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个性,且对事不对人,无论是谁,惹了我我就要怼回去。和岳嵩文在一起,我的这点天性本压抑着,最近我们的关系愈发稳定,心里的小兽开始复苏,岳嵩文骂的没错,我是“得寸进尺”了。

  从老岳的角度看,我简直是叁天不打,上房揭瓦。

  完了完了。

  忐忐忑忑待到下午,手机突然响了,正是个课间时分,是老岳的短信,光是看到发件人是他的名字我就怕得心跳一下。他在短信中说:“第八节课后,在教学楼后门等。”

  这一条短信,让我连一字也听不下去,就这么挨过下一节,我早早收拾了东西,下课铃响,我却犹豫着不肯站起。

  最终看了表,想迟到赴约也算是罪过,既然还要和老岳一起将日子过下去,今天的失言就是我一定要面对的了。

  怀着赴死似的坚强决心,我到了后门,这里学生寥寥,很避人耳目。岳嵩文的宝来就停在门前,我打开副驾驶的门,看到了后座的辅导员。

  这才想起岳嵩文说的,要我一同陪去吃饭的话。

  此时看到脸色阴沉,貌若黑猪的辅导员,我却觉得他是无比的可亲可爱,热情地问了一声好,虽然得到的回应冷漠,我系着安全带,偷偷看了岳嵩文的侧脸,还是那副温和的神情,是有外人在时,老岳常用的一副面孔,温文尔雅,慈祥皮相。他不会当着他人的面展露其他情绪。

  也许时间拖得越长,老岳消气的可能性越大?
  只能这样祈祷上天了。

  老岳开车到了一家私房菜馆,迎宾小姐迎面见了老岳,没有问预约信息就领着人进去了。辅导员和他并行,我稍稍拉后一些。

  进入包厢,我很识趣地坐在末席,辅导员也是拔腿走向主位旁,岳嵩文一手扶着主位的椅背,一手向我招了招,“程霜,你坐这里。”

  辅导员的脸色发黑,他后退两步,坐在了我刚刚要坐下的位子上。岳嵩文坐在主座,我做陪位,一齐对着辅导员,完全的主客倒置了。

  岳嵩文似是根本没有察觉,或是他本意如此,然而神色举止又不显刻意,对待辅导员仍是个礼貌的态度,未拿菜单便报了菜名,使着服务生去上菜了,眼风才淡淡地扫过去,再一挑眉,再轻飘飘地唤回了服务生,对着被冷落的辅导员道:“你再点两个?”

  辅导员推辞两句,岳嵩文毫不强求,挥了手,人即下去了。

  由是辅导员的面色更为不善。岳嵩文仍是无知无觉,在上菜的间隙,和他聊了些学校的事宜,酒倒上了,他扶着杯口谈到了我,站起身来敬了一杯酒。

  而我在他身边,也站起来拿起了酒杯。岳嵩文拦住我,“程霜,你不要喝,一会儿你开车。”

  于是我拿着杯茶水抿了抿,沾湿了嘴唇坐下了。

  辅导员在桌对面站着,仰头一杯酒饮尽了,而岳嵩文从唇边移开了酒杯,他也只是让酒液沾湿了嘴唇,他再举那杯酒,又说了句:“麻烦这两年你对程霜的照顾。”

  辅导员杯中无物,只得再倒一杯,岳嵩文将酒杯移至嘴边,辅导员饮下一杯,这次他看出来端倪,对着岳嵩文歪头一笑:“岳老师,这你可不够意思了。”

  岳嵩文也淡笑回他,举杯饮尽,将酒杯倒置着朝他示意,辅导员又倒了酒,岳嵩文却是坐下,没有再喝的意思。

  饭吃到九点,岳嵩文的筷子只点过几个盘子,他靠在椅背上,静待辅导员将主食刮了个干净,他坐直身体,笑了一笑:“张老师,吃得怎么样了?”

  酒是好酒,辅导员喝得多了一些,此时黑脸泛红,道了一声:“很好了,今天多谢岳老师招待。”

  岳嵩文双手放在椅子上,是个要起来的动作:“那咱们——”

  辅导员站起来,“那咱们走吧。”

  岳嵩文回头瞥我一眼:“小程,你去结账。”

  他声音不大不小,恰给辅导员听见,我去前台结账,刷的老岳那张卡。前台小姐从柜子里拿出了两大个装着礼品盒的袋子,笑着递给我。我一愣:“这是?”

  前台小姐道:“这是岳先生吩咐的。”

  我狐疑地提着那两袋东西,走出门去,岳嵩文站在一辆出租车旁,对着坐进去一半的辅导员说着话,我走过去,岳嵩文说:“张老师,小程买了点东西,不值几个钱,你拿着尝尝。”

  怎么是不值几个钱呢?我看手里袋子上的包装,保健药膳,瞧着十分珍贵。辅导员抬头,意味深长看我,接过了我手中的东西。

  岳嵩文摆了摆手,“张老师,明天见了。”

  我拿着宝来车钥匙,坐进了驾驶座。老岳从另一边上了车,车门一关,他身上淡淡酒气漾出,我倒着车,见他摘了眼镜,按了按太阳穴,神情疲惫难忍。

  “你不能喝酒?”

  岳嵩文闭着眼,说:“好好开车。”

  “我给你拿瓶水?”车还没倒出来,我直接拉了手刹,不等老岳回答,我跳下车去便利店买了水回来。老岳的手肘撑在全开的玻璃窗上,仍是闭着眼,眉头蹙着。浅浅夜风,薄薄霓虹,岳嵩文细白柔然的皮肤,像一件玉器。

  我关闭车门的声音吵到了他,他皱了下眉,缓缓睁开眼睛,那眼睛朦朦胧胧,泛着点水光,那道双眼皮显出一点淡淡的痕迹,老岳睨着我,有一点不耐烦的神色。

  我拧开了水递给他,老岳喝了一点。

  “我快点开,马上到家。”我低声说着,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老岳没有说什么,他转过了头,静静朝向窗外景色。

  车子里太安静,我不知道岳嵩文会不会嫌电台吵闹,也就没去开音响,车子走了一些路了,我没话找话打破宁静:“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还给他这种人送东西。”我也没敢大声说话,就嘟嘟囔囔的。

  岳嵩文没答话,我回头看,他眼睛闭着,但应该不是睡着了。

  一时间有点尴尬,到现在才忽然想起下午和老岳的争吵,更心虚了,我也不敢再转头去看他,目视着前方对他说:“老岳,今天下午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老岳轻轻的睁开眼,将头转了过来,面向我,似乎静等我的下文。

  “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我只能说出这样的话了。今天这事对我震动不小,岳嵩文这样牛逼惯了的人,肯为我做这么一件小小的事,当然他做得不会不体面,仍是个弯腰采撷的风姿。就因为这事太小,而他小题大做。我认识的人都是只关心自己,就算施手也是讲究雪中送炭不锦上添花,大家都太自顾自了,也理应如此。岳嵩文多管了我的闲事,是一项让我感到手足无措的恩情。施舍是可以拒绝的,这种微小的不足道的关怀让我觉得比千斤重。

  岳嵩文沉吟了一声,待车又行出去七八个路灯的距离,他才开了口,“程霜。”

  我握着方向盘,竖耳听着。

  “小程,”老岳这样说着,将我叫作小程似乎更让他适意,他在他擅长使用的语境里这样说道:“虽然你性子野,又顽劣跋扈,但是我比较喜欢的学生了。”老岳坐直了身体,用手撑着头,霓虹自他面庞上流淌过,只滤下来根根分明的长睫,岳嵩文似乎是疲倦了,半垂眼继续:“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虚长你二十多岁,得到的无非钱权二字。我喜欢你,就会将我能给的都给你。还是那一句,你要争气。”

  我仍是握着方向盘,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岳说的话颇有一点交心的意思,许是喝了酒,是醉话。他平时是很少和我说这么多的,更少说这样的话。这是怎样的话呢?算是安抚,算是退后一步,算是纵容。

  这样想倒是好的,但是岳嵩文字里行间用的字词,都带着不平等的隔膜,当然他不会觉得这算得上是一桩事情,他是已经习惯了高人一等甚至多等的。在岳嵩文的眼里,我不是能够和他身份对等的人,他对我的是我应感激的,我付出的必将是我所牺牲的。

  车子开到楼下,老岳开了门出去,我将车停好,也下了车。老岳走得很慢,低头看着路,谨慎的样子。我揽上他的胳膊,去做他年轻的手脚和明亮的眼睛。老岳抬起头,对我微微勾了一下嘴角。

  老岳喝了一些茶水便睡了,他穿着素雅颜色的睡衣,靠在松软的枕头上,轻轻摸我的头顶。衣襟茶叶的淡香和他牙膏的薄荷味道随呼吸徐徐喷吐,就拂在我的发间。

  老岳真是喝醉了。
TOP Posted: 04-14 01:04 #24樓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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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金培元

  那天之后,我和老岳又一起去了出版社的饭局。

  岳嵩文和他们很熟悉,一顿饭似乎只是联络情谊,并没有多提书的事情,老岳这次让我喝了酒,喝了很多,拿着一瓶酒一盏杯一圈敬下来,眼前都有点模糊,老岳静眼旁观,并不出言阻止。

  我知道,这是老岳在为我的将来铺路,我如果还要在这个专业发展,将来必要着书立说,必要写出一些奠定地位的东西,这一步步路,少不了出版界的支持。这些流程,老岳都很熟悉,他不知带出去多少学生,真是桃李满天下。这游戏越玩越真,搞得我迷迷糊糊,时常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在这种喝酒的场合,我也只在岳嵩文给我盘子里夹菜的时候才有点真切感。

  饭局解散在酒店大堂,出版商和老岳在说话,我也低眉敛目在旁边听着,忽然侧面一阵疾行的脚步,一把声音传来了:“岳老师!”

  岳嵩文与我俱是抬头,出版商也看过去。岳嵩文说:“金主任?”

  走来的男人在面前站住了脚,四十岁上下,西装革履,很有神采,他怀着笑意道:“真是巧了,在这里遇上。”

  岳嵩文短促地点了下头,他身旁的出版商道了一句:“原来是金主任,岳老师您留步,我们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叙旧。”

  岳嵩文回说:“失礼了,回见。”待他们一行人离去,岳嵩文上前一步,靠近了这位金主任:“你怎么在这?”

  金主任侧身回望,他的身后,站着名青年人,此时遥遥地问了好,那眼光越过了我,不曾停留一瞬。竟然是李振华。

  岳嵩文淡淡应了李振华的点头示意,再将话递到金主任这里:“我带学生和出版社吃了个饭。”他将手放在我背后,推了我上前:“程霜,打个招呼,这是文化厅金主任。”

  我点头说:“金主任好。”却看这个男人的脸越发觉得眼熟。

  金主任笑意盈盈,极富善意地望着我,对岳嵩文道:“你的学生?好,瞧着是个好孩子。”他不再看我,转向岳嵩文:“走,一起去喝个茶?”

  岳嵩文道:“可以。”

  “你开车了吗,坐我的?”

  岳嵩文转了身过去,已是迈开步子要离开了:“开了。”看起来并不愿和这个笑面男人多说话似的,但有问必答,实则是和他很近的了。

  我和岳嵩文走到停车位,岳嵩文一面倒着车,一面对我道:“他叫金培元,与我旧识,文化厅副主任,你一会不要叫错了。”

  我抓着安全带带子,犹犹豫豫着没有说话。我想起了,这位金主任,可不是我半个多月前在酒吧遇到的那位。

  岳嵩文倒出了车子,再直行时遇到了站着等代驾取车的金培元和李振华,岳嵩文减了速,金培元微微笑着弯腰俯身,对着车窗里道:“岳老师,你还开这辆车?”

  岳嵩文不大在意地摆了摆手,认为他说了句废话,率先离开了。

  我从后视镜里回看一眼,岳嵩文注意到了,问我:“奇怪李振华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我屏了呼吸,李振华是个敏感词汇,我并没有想李振华什么,然而老岳说起,认为是我还在意他。

  老岳继续说道:“李振华的母亲,是金培元的姐姐。”

  我怕老岳再给我下套,作不经心的样子,随意应了一声:“哦,这样。”

  老岳轻轻瞥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倒是提了提嘴角,似笑非笑的。

  他带我进了一家茶庄,市里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这建了很大一个庭院,假山池塘,高树垂柳,夜色已掩去一半精致,不知白日里是怎样的秀美景色。老岳穿过庭院,也不左右张望,显然是很熟悉。

  拉开了一扇名为东篱舍的包厢房门,老岳走进去,坐在了中央的茶桌旁,服务生悄无声息上来,老岳道一声:“照旧就好。”

  待茶盘布置上的时候,金培元带着他的外甥李振华进来了。

  金培元人一到,那带笑的声音也随着人来了,“岳老师,前些日子我大哥还跟我提起你,他说你的时间都是钱打的,轻易给不了人,今天难得肯赏脸,荣幸荣幸啊。”

  这话一听就是带着诙谐,故意要打趣老岳,然而老岳天生与笑话无关,并没觉得这样能打出来什么趣味,蹙了些眉毛,“别在门口喊了,过来坐下。”

  金培元领李振华入座,李振华模样规矩,端端正正坐在我的对面,而金培元对着岳嵩文,面上含笑,有点拉家常的意味:“岳老师最近忙什么呢?”

  岳嵩文喝了口茶:“写书,上课。”他反问过去:“你又忙什么?”

  金培元道:“我能忙什么?我可没什么好忙的。”他截了茶艺师注茶的手,微微起身给岳嵩文满了茶,“只是最近我这外甥,麻烦岳老师太多了。”

  岳嵩文视线落到坐得拘谨的李振华身上:“你哥哥的事还好吧?”

  李振华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答:“托老师照拂了。”

  金培元看过去一眼,眼里又带笑又亮堂的,“你这孩子,刚刚我嘱咐给你的都忘了?”

  李振华从一旁皮包中取出了个包裹精心的东西,一手托着一手将包装展开了,里面方方正正一只书匣子,匣子再打开,是一本沧桑陈旧的古籍。

  是我第一次在岳嵩文办公室看到李振华时,李振华执意要送给岳嵩文的那本。

  李振华双手呈上,说:“岳老师。”

  岳嵩文懒洋洋瞥了我一眼,我倾身将这书匣接过来了。手指触到了李振华的掌心,李振华仍是微低着头,敛了所有神色,当真是个乖巧沉着的后辈。

  金培元道:“你说过你在寻这书,说来也巧,正好老宅里存了这么一本,我想着你的话,便托振华带给你。谁知道这孩子嘴笨,找了你几次,竟没说清楚缘由。这点事也办不好。”

  岳嵩文道:“我若早知李振华是你的外甥,也不会让这事耽搁这么久。”岳嵩文喝了一口茶水,“这茶好,新。”

  金培元道:“是今年的新茶,航空托运来的。岳老师喜欢,一会让人给您带两盒回去。”

  岳嵩文点了头,“多谢了。”

  金培元也喝了茶,含着口茶水长久品味,一双眼落到了我这里,但口中茶尚未咽下,便一面看我,一面噙着茶杯,眼都带笑的,却不是个和软的笑意,带着刀剑影,锐利尖刻。待他茶杯放下,我早已躲着他的目光,将头一低再低了。

  “岳老师的新学生,今年读研几了?”没想到,金培元直接提起了我。

  我抬头看他,金培元的眼睛直视着我,显然是等我回答,我说:“没读研呢,大二了。”

  “才大二吗?”金培元笑吟吟地做了个惊讶表情,又道:“难怪看着年轻。怎么,岳老师,你不教研究生了?”

  岳嵩文平淡回答:“这学期选修课在他们这里,下学期就回研究生院了。”

  我听了老岳的话心里一惊,看向老岳,这事老岳从没给我提过。

  金培元再次看我,笑意挂在脸上,但眼神挺意味深长。注意到他这样看我,我正气凛然地坐直身体,决心坦然一些。反正心虚的也不该是我,那天是他搭讪我被拒,他该比我更尴尬。

  金培元看我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久到我觉得岳嵩文已经注意到了,我正想问什么,金培元先开了口:“程霜这看着眼熟——”他思索着侧首,望向身边的李振华:“你和振华是认识的吧?我似乎在振华那里见过你。”

  我几乎是立刻观察了老岳,老岳低着头垂着眼,似乎在专心品茶。而李振华一副老实巴交模样,说道:“王艺弘和她关系很好。”

  “奥,”金培元道:“原来是这样。”

  岳嵩文忽然不轻不重地放了茶杯,弄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声响,全桌人都看他,岳嵩文却只看着金培元,叫得却是我的名字:“小程,你和振华到隔壁去坐会,我和金主任有话要说。”

  李振华先我一步站起来,我跟在他后面,他开门又关门动作轻巧谨慎。

  站在走廊上,李振华抬手解了衬衫一颗扣子,对我笑了笑:“霜霜,真巧。”

  我说:“那是你舅舅?”

  李振华不置可否,带我进了一间屋子,陈设布局大致与刚刚的东篱舍相像。关上了房门,李振华大步走到沙发上坐下,脚放在茶几上,偏着头看我,“霜霜,坐啊。”

  我在他叁步远的茶桌旁坐下,李振华细细地、带笑打量我一番,道:“听你们系的人说,你要出书了?”

  我说,是,托岳老师照拂。

  李振华哈哈大笑,知道我在嘲讽他,李振华道:“霜霜,有件事,本来不想和你说的。你上次还说了那样绝情的话,我总不好自讨没趣。可今天既然遇见了,我就以朋友的立场给你提个醒——发现我的目光是敌视的,他立刻改口:“好,不是朋友不是朋友,你别那样看我,大家同学一场,同学一场总是可以了吧?”

  我说:“我的事轮不到你管,狗嘴吐不出象牙,不论你说过什么,我都不会当人话听。”

  李振华做了无可招架的手势,告饶道:“哎,霜霜,你就不能对我友好点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多大仇呢。”他手掌在空中按了按:“你不愿意听,我还是要讲:两个星期前,我在上海遇见岳嵩文,他怀里楼一个女的,你猜是谁?”

  我说:“我不想知道。”

  “是于露茵。”李振华没听我话,还是说了,“就那个演戏唱歌的。”

  我“哦”了一声,心想明白了老岳那十分之七盒保险套的归宿。但看着李振华倨傲的脸庞,我便不愿示弱,故意笑了笑:“这我管不着他。”

  “嗬,”李振华收回了桌子上的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托腮作讽刺脸,“你们是这样,各玩各的?”

  “你猜?”

  李振华的指节抵着下巴,“那既然如此,他有别人,你也有?”

  我那敢有别人呢?这句话在我心里一过,看着李振华那居高临下的怜悯神情,我便很是厌恶,没好气地扯谎:“是,但那人绝不可能是你。”

  李振华嘲讽笑笑:“霜霜,你以为你两腿间那块地方能艹出金子吗?人人都抢着上?”

  我回他:“是你那根小狗鞭总发情,对着什么都能站起来,我也没说你什么,一个猜测。”

  李振华嗤鼻,却转眼换了表情,他的下巴还是不屑地仰着,眼睛却流淌出柔柔的东西:“程霜,没人能比我了解你——我看出来了,你是把你和岳嵩文当真了——只是,你怎么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冷道:“再说一次,我的事你没资格管。还有,你了解我?好大口气,别老把自己当回事,以为就你一个明白人,别人都跟你一样是个傻.逼。”

  李振华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眼,“行了霜霜,我也不和你在这里吵了,话我说给你了,我是好心,你现在不明白,将来总会明白——岳嵩文和金培元谈完了,叫我们过去。”

  他仍是先推开了门,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出门时看到了走廊上的岳嵩文和金培元,他们都是身形高挑的男人,金培元略宽阔一些,打扮气质,一身的官相,压了本身的浮华气,换成威严的气派。岳嵩文清瘦高挑,穿着一件石青色的府绸衫,戴着眼镜,沉静沉默。

  两人低声交谈着,待李振华走近了,金培元合上了嘴,化为一个虚虚委委的笑容,岳嵩文垂了眼转过身来,再抬眼看了我。

  我快走了两步,站在了他的手边。

  “那今天就这样了。”金元培低沉沉地说:“岳老师,事成了之后,我联系您。”

  岳嵩文垂着眼:“金主任,我把话带到,事能不能成,都要看那位的意思。”

  “那位的意思,还不是岳老师您的意思?”金元培发出浑厚的笑声,“岳老师,我让人给你取茶叶了,您尝着好,打电话给我,我再给您送。”

  “留步吧。”岳嵩文抛下一句,已是走出去很远了,金元培其实完全没有要送的意思,茶楼中人多眼杂,他似乎刻意做着避嫌。

  大堂中服务生提着两盒茶叶逢迎,老岳眼皮未抬,我便伸手去拿着,老岳在上车前将手里的书匣子一并扔给了我,自己先钻入了车厢。

  我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后座,再坐进副驾驶,老岳发动了车,我无言,老岳也不打算说话。

  回到了家中,老岳坐在白亮灯光下的客厅沙发上,将书匣子放置在茶几上,茶几低沙发高,老岳弯了脊背,将书匣子打开了,我穿过客厅,一面脱着外衣,一面走向卧室,尽量做到不看老岳。而老岳叫住了我,对我招手:“小程,过来。”

  我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老岳揽着我,让我和他凑近一些。书匣子打开着,里面厚厚实实两本,岳嵩文将一本上册递给了我,鼓励着道:“打开看看。”

  这样厚的一本书,拿起来却很轻。我打开来看,书页泛黄,且空无一字,厚厚的纸页间,挖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洞,里面摆着合同,保险单,发票,证件……和一把车钥匙。岳嵩文温温热热的手掌轻轻抚着我的肩头:“金培元给你的见面礼。”

  “为什么是我?”

  岳嵩文说:“你是我的人。”

  我问他:“那一本也是这样?”我指着书匣子里的下册。

  老岳带笑地摇了摇头,抬手将书匣子阖上了。他拍拍我的后背:“去洗漱吧,不早了。”

  我只得站起,老岳把那本上册交给我,说了一句:“这次要收着。”

  我应下,云里雾里地朝卧室里走。

  当时我还顾忌着我和金培元的那场戏剧性相识,对他这个人多有避讳。后来我知道,金培元送我东西,就如老岳所说:因为我是他的人,是他岳嵩文亲手带到他面前介绍过的人,是他岳嵩文目前最宠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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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寄邱员外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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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难渡

  自那天茶馆一见,我之后与李振华又有几次碰面,各种地点各种情形,他跟着一帮我们都认识的朋友,众目睽睽之下,他先打招呼,我不搭理他说不过去,就也应了一声。

  李振华总笑笑,跟着他那帮朋友走了。自他和王艺弘分手,我便不让王艺弘到我学校里来找我,认识李振华的哪个不认识王艺弘,我怕她听见别人议论她。不过王艺弘也不常和我出来了,之前和李振华有个什么小吵小闹的就跑出来给我哭诉,这次真分了手,她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们联系也少了,她说是因为考试,我说那你安心复习。

  她在电话那头说好,又提起点精神来讲她近日上课时的一桩搞怪趣事,她话起了个头,她的母亲遥遥叫他:“王艺弘!”

  王艺弘匆匆地对我说了句:“我妈叫我呢,我一会儿打电话给你。”她将手机抛在一边,却忘了按挂断键。我也就听见她跟她妈妈讲的话。他妈妈先问她一张银行卡,好像在理什么帐,接着王艺弘说到“爸爸”,我想起来李振华说的王艺弘家里会出的事,就是这几天吧,怪不得王艺弘情绪一直不好。

  我不想再听,也怕王艺弘回头发现她忘记挂断电话,先把电话掐了。

  放下电话后我在沙发上发呆,老岳走过来问我,车库门有没有锁好,他说今晚有雨,车库里会积水。

  我久久回神,呆愣愣望着他。老岳见我没有回应,极富耐心地复述。

  我看着老岳,他的神情从来这样平和,我没有见过他大悲大喜的情绪,只见过他面上不动声色的愠怒,这才让他有些像一个凡人。除此外,老岳像神,更准确说是一尊玉雕的仙人像。不以物喜,一副悲天悯人的样貌,却看不起俗尘琐事,不愿渡众生,只愿看众生苦。

  老岳永远能站在任何事的局外,没人能拉他下水,没人能撼动他的心肠一丝一分。

  就应该这样活着吧,我真羡慕老岳,也崇拜他,人就应该像他这样活着,永远不受外事牵挂,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永远不受伤害。

  岳嵩文又问了我一遍,见我还没有回应,他用食指指节叩了一下我的额头:“在想什么?”

  “王艺弘——”我不自觉地就说了出来,再看着老岳的脸,我上去环住老岳的脖子,问他:“你知道王艺弘家的事?”

  老岳任我缠在他的身上,他顺势坐了下来,贴着我坐下了。“这和你没关系。”

  “我就想问问。”

  “你想帮她?”老岳看什么都清清楚楚,我却还嘴硬着说:“就问问而已……我跟王艺弘挺好的,她出了事我也担心。”

  岳嵩文将我从她身上推开,去拿书架上的书,指头划过书脊,他抽了一本称心意的,我压着他的手:“老岳,你怎么把李振华他堂哥捞出来的。”

  岳嵩文说:“小程,这事你管不到的。”

  “你不能帮个忙?”我说:“王艺弘家不比李振华一个人能拿得出手?。”

  “她家里的事也比李振华的大。”岳嵩文说:“我没你想的那么有本事。”

  “老岳,我觉得你可厉害了。”我贴着岳嵩文的耳朵,实际上这句话我说的真心真意。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岳嵩文尚未打卡书页,所以还有闲心与我说话,但也就着一句了:“上次李振华的事你还没长教训?你自己认为你跟他们关系好,他们未必真和你亲近。”

  这话说得我脸面无光,真是让他说得我一文不值了。我也生气了,他就坐我距离一尺多的地方,我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岳嵩文把那本书打开,即刻看了进去,不准备再理会我。

  之后我自己一个人冷静下来,察觉自己言语欠妥,老岳说我跟王艺弘关系不近,其实我跟他关系也不近,我怎么能致使他给我做事?他面色也不好,可能也觉得受冒犯了?我又把自己当回事了,他也不欠我的,是我自己想当然。

  事后我找了个时机给他道歉,老岳倒笑微微的说:“小程,忘了这事吧。我早不记得了。”

  周五中午,老岳去开会,我去食堂吃午饭,遇到了李振华。

  李振华坐在一堆男男女女里,朝我招手:“霜霜,来坐这里!”

  我看了他身边的人,坐在了他的对面。

  李振华把饭卡扔给了坐在最边缘的人,自然地吩咐说:“帮忙买瓶酸奶吧,二楼那家。”

  那人将饭卡还给了李振华,拿起了桌子上自己的饭卡,冲李振华一笑,转身跑上了二楼。

  李振华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来,对我道:“霜霜,怎么今天在学校吃饭?”

  我说:“想吃就吃了。”

  李振华被我这么一怼,也没怎么觉得丢了面子,反而淡淡笑着。他身边的女孩子却唯恐他不高兴,转移了话题,对我道:“哇,程霜,你可以啊,又买包。”

  “好看吧?”我随意嬉笑着敷衍一下,埋头吃饭。

  “你男朋友送的啊?”女孩道。

  我看她一眼,也没回答。非要是别人送的吗?这包我自己买得起。

  那女孩用手肘顶了顶李振华的胸膛,“哎,你瞧瞧人家吧。”她晃着李振华的手臂,李振华抖抖颤颤往嘴里喂了口饭,搂住这女孩:“行了,你都说几天了。一会下课咱就去广茂,你看上什么买什么,行不行?”

  女孩笑嘻嘻地亲了他一口,“也不多花你的,就上次看的那个包就行。”李振华自自然然的回应她,我这才明白他们俩的关系,惊讶着问:“你们俩怎么成的?”这个女孩我在很多个趴上见过,也在一起玩过几次,可没听说她和李振华有什么暧昧。

  李振华和女孩互相指着对方:“还能怎么,他追我的。”

  “胡说,不是你追我的?”

  “你还好意思说?当初谁在篮球场上给我送水来着。”

  “哎李振华你脸皮挺厚啊。”

  他们俩打着嘴仗,身边的几个人也都附和着笑着,看他们这对新晋的欢喜冤家,我看了一会,生出几分厌烦。虽然我曾经像他们这样,也在分手之后立刻找了新的人来填补,马不停蹄地寻欢作乐。但现在突然觉得这样好可怜。

  李振华和他的新女友玩笑着,不忘侧眼过来观察我,“霜霜,你下午也有课?”

  我说:“没课。”

  这时,那个跑腿的人回来了,把酸奶递给了我,李振华接了,为我拧了瓶盖,撕下了密封的锡纸,纸上残留了凝固的酸奶块,他顺手含进嘴里,才抬头对我笑。

  众目睽睽,是他的把戏。他的女朋友夹了一口菜,装作没有看到。其他人,都是认识的,也都知道我和李振华之间那点不清不楚,此时也都阴阳怪气哼哼两声,也不说什么。

  李振华将酸奶递到我面前,我没有接,他把酸奶瓶放下,仍是笑。

  我吃完了,端了盘子走人,李振华在后边背上了一根书包肩带,站起来叫我:“霜霜,等等我,我给你说点事。”

  我停住脚步回望他,李振华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匆匆在女朋友头上亲了一口,大步跟上了我,“跟我来。”

  我抱臂跟着他。

  走到无人的地方,李振华回头调笑我:“怎么,现在不和我划清界限了?”

  我说:“那天看你在岳嵩文面前乖得像个孙子,我不怕你了。”

  “你从前还怕过我?”李振华一点也没有生气,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他越来越像他的舅舅金培元了。

  “我怕你蛮不讲理,怕你耍疯卖贱,怕死了你。”

  李振华哈哈大笑,笑完了对我说:“霜霜,你真可爱。”他伸了手来捏我的脸。

  “少废话,有事说事。”我避开他的手,皱了眉。

  李振华道:“有事,当然有事。”他说着话,眼神却望到远处,“哎,那是你的车?”

  他指得就是金培元送我的那辆。金培元挑选得极其贴心,这辆车不贵,也绝不便宜。岳嵩文把车库让给了我,任他的宝来受风吹雨打,适逢雨季洗车不易,他的宝来更显破旧,老岳不甚在乎。他今天上班还开过来了,就停在教学楼前的花坛旁……

  ——我是又想到了老岳,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想到他。——李振华在我前面一步,回头来,那含着笑的高傲神情,让他更显得讨厌。他说:“霜霜,你告诉岳嵩文,我舅舅把人送到地方了,他什么时候去都行,人等着他。”

  我问什么人,李振华道:“你去问问岳嵩文,如果他能告诉你,我也能。”

  “行了,我知道了。”说着我转身走,李振华拉着我的胳膊,笑得可亲:“霜霜,别急着走啊。明天晚上有空没,我请你看演唱会啊。”

  我说不用,李振华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折迭了的门票递给我,是贵宾席,门票的正面印了很多明星,底下用白色字体写着他们的名字,第叁个就是于露茵,李振华说的,在北.京见到和岳嵩文挽在一起的女人。

  李振华用一种蛊惑的语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指头就点在于露茵的头像上,“霜霜,去吧。”

  我看他不是要请我看演唱会,是存心给我心里添堵,我一把甩了他的手,走掉了。

  回家时老岳坐在客厅里看书,他刚刚开完了学校的会议,玄关处挂着一件他较为正式的西装外套。老岳穿西装很好看的。我走近了,老岳垂着眼看着书页,说了句:“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向屋里走,换了衣服出来,老岳将书倒扣在茶几上,起身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吃了,他点着头走向厨房,他还没有吃,要开始做饭了。

  抽油烟机的声响,我打开了电视,预备着要看我中午的保留节目非诚勿扰,然而换着电视台,看到了一个女孩的影子一闪而过,我犹豫了下,将频道换回来,于露茵穿着抹胸的雾霭蓝纱裙,在舞台上唱歌。

  我调小了音量,她的歌声模模糊糊,表情也迷离。舞台妆偏浓,在她年轻的脸上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妩媚,有人说明星和素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尤其在私下里,明星会有素人没有的气质,言行举止都比素人漂亮,要么人家去当明星呢。

  在李振华的口述里,我想象着老岳,他穿他那一身骚而不露的衣裳,挽着漂漂亮亮年纪轻轻的小明星,从人群里过去。

  老岳从没和我在公共场所亲昵过,拉个手都不行,我永远在他侧后方的位置,像个跟班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老岳站在了我的身后,他还系着下厨的围裙,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和顺。他不知和我一起看了于露茵多久,我只听他说:“你和李振华又见面了?”

  我忙转过头,“就今天中午,说了几句话。他有话让我带给你。”

  “什么话?”老岳自然的问。

  “他让我告诉你,人到了,你什么时候去找他都可以,他会等着。”

  岳嵩文点了头,“好,我知道了。”

  我看着他,也不敢再看下去,然而转过头去看荧屏中的于露茵,将更为尴尬。如此进退两难中,老岳对我说:“怎么声音开这样小?”他理了一下围裙的高度,一面向厨房中走着了。他这样自然平和,仿佛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然而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这么注重细节且谨慎,一盒用过的保险套,他如果想瞒着我,完全能让我一无所知,然而我还是知道了,我还知道了于露茵——李振华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李振华。

  岳嵩文为自己做了两个菜,独自坐在餐厅吃。而我早已暗自换了频道,电视上现在是一位张口闭口我妈说我妈说过的妈宝男,台上二十四位女嘉宾灭灯二十叁盏,剩下一个,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也把灯灭了。

  我随着主持人的几句揶揄,心不在焉地笑了两声。

  老岳在餐厅抬起来头,看了我一眼。我起身蹬蹬蹬跑到他身边去,抢了他的筷子吃了两口菜,他靠在椅背上,用很温和的目光看着我,更像看一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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